中午吃飯的時候,教室裡空無一人。
顧淵一個人坐在座位上,往嘴裡一口一口地塞着乾麪包。
他已經很久沒有在食堂和其他人一起吃過飯了。
他把嘴裡的麪包嚼得很細很細,慢慢嚥下去。
雖然是正午時分,但因爲是陰天,教室裡暗得像是沒開燈的傍晚。天空被像是污水浸泡過的棉絮一般的雲層所覆蓋,耳畔的窗戶縫隙裡溜進來陰冷的風。
“喂。”
白色燈管亮得刺眼,迎面走過來的齊羽,有點兒不真實。
“你最近是怎麼回事啊,開學到現在第三天了,除了上課,幾乎就是一個人待着,既不去球隊了,也不去活動室,現在連吃飯都不去了,是又不是你的保姆,天天幫你帶麪包什麼的回來,也是很累的啊喂。”齊羽把一個紅色的塑料袋放在他面前,然後嘩啦一聲拉開椅子坐下,雙手磕在桌上,託着下巴,“好歹也得出去活動活動吧?”
“到了高三就默認從球隊退出了,而且我自從高二受傷之後就沒再去過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顧淵垂了垂眼,繼續嚥着麪包,“而且我有出去活動,晚上我會去操場跑步。”
齊羽轉頭瞪了他一眼,但視線沒有對上,賭氣地咬了咬嘴脣。
這是新校區的宿舍樓,但建成投入使用到現在也已經過去十年了,寒假的重新粉刷只修繕了外牆,歲月沉澱的痕跡在內部還是保留了下來,而中部那片突兀的空白,未經污染的樣子,乾淨得有些格格不入。
齊羽他們處理完招新的事之後,應該也就會把所有的工作和活動都移交給新人們吧,然後全身心地投入到備考中去。
那個傢伙……明明是看到齊羽在領獎臺上那高興的樣子才決定堅持參賽的。
四四方方的空白,很扎眼。
也想到了受傷還要堅持參加接力跑的馮子秋,明明在醫務室裡冰敷時齜牙咧嘴的吸冷氣,面對齊羽擔心的質問,卻硬要逞強擺擺手說“小傷而已”的樣子。
不過,這不是自己需要擔心的事。像是江雲和姜紫楓那樣的人,總是可以以一種優雅的方式處理好自己身邊的困難,與其擔心他們過得好不好,倒不如擔心擔心自己。
他用手指圍成一個框,比劃了一下那片空白的大小。這個大小不像是相框之類的東西,而像是吊燈一類的大件物品,一開始在那兒掛着,後來被拆掉了,就留下了這麼一片白。
只有自己一個人還在糾結十多年前的往事。
高三就要結束了。
不知道他們現在在哪裡呢,不知道他們現在過得好不好。
“那就這麼說定啦,下午的活動課,我自習課會提前過去準備,記得來哦。”
半夜突然醒來,也沒做噩夢,就是醒了,心裡恨不踏實。
下鋪的蚊帳裡竟然還有燈亮着,橘黃色的光芒從牀罩的縫隙裡透出來,在地板上投射成一個斜長的三角形。
顧淵在腦海裡搜索了一下,什麼都沒想到。
他至今都不懂紫楓姐在那個夏夜所說的那句話的含義。
還有與紫楓姐的合影。
中午齊羽說的那番話讓他後來半天一直覺得空落落的。
“你每天都熬到這麼晚?”
他想起自己在醫務室裡給傷口塗藥,卿思躺在牀上,透過開着的窗戶凝望着齊羽扯着嗓子喊着班裡的男生女生參加各種項目,用回形針給運動員別上號碼簿,看她代表班級領獎,脖子上掛着一堆獎牌,站在領獎臺上用力揮手的樣子。
“沒有,就這幾天而已。”
“明天有什麼活動。”顧淵突然沒頭沒腦地問,“讀書角嗎?”
爲什麼會變成這樣?
而且,自己也的確和其他人的交集越來越少了。
也是認識了江雲以後才知道,原來那個在他們眼裡無所不能的紫楓姐,其實也有脆弱傷感的一面。
“重要的不是你做了什麼選擇,而是你爲什麼會這麼選。”
不管是否作爲代理社長的身份,就以一個社員的身份來說,這麼做顯然也是不稱職的。
“是不是吵醒你了?”他一隻手揉着頭頂一邊壓低了嗓門說,“還是根本沒睡啊。”
齊羽好像沒什麼話說了,畫蛇添足地問:
“別食言哦,你說去就要去的。”
“你答應過她的事情,就這麼忘得一乾二淨了?”齊羽看起來有點生氣。
一時間教室裡再度變得很安靜,兩個人肩並肩坐着沉默無言,齊羽伸手撥弄着幾支彩色鉛筆,在草稿紙上寫寫畫畫。
天花板上並不乾淨,除了因爲冷熱潮溼變化導致牆粉脫落而形成的左一塊右一塊的斑禿以外,還有一些黃黃的污漬,只有正上方靠近中部的地方有一塊突兀的空白。
顧淵點頭,繼續嚼麪包。
那天晚上顧淵沒有跑步,而是早早地回到了宿舍,衝了個澡,擦乾頭髮就爬到牀上睡了。
但如果是這樣的話,應該會留下被拆卸後的線頭至少是凸起一類的東西吧,但卻平整光滑,就像是被刻意修補過一般。
“至少得做點什麼吧,而且還能和大家見見面,你都多久沒和小穎她們說過話了,聯絡感情嘛。”
“一個兩個的都這麼說啊。”顧淵說。
顧淵又點了點頭。
燈光下,他的臉很疲憊。
想不明白。
顧淵不知道自己望着天花板發呆了多久,直到下鋪有人頂了一下牀板,接着高練探出頭來小心翼翼地向上看,發現他醒着,露出了有點兒驚訝又有點內疚的表情。
假裝沒看到高練臉上尷尬的表情。
去年夏天的時候,那次田徑運動會上,在那片散發着塵土和刺鼻塑膠墊氣味的體育場上,顧淵遠遠地站在看臺邊上,望着跑道上一個接一個奔跑過去的身影,當時沒有多麼深刻的感受,現在想來卻莫名地覺得憂傷。
成績一塌糊塗,人際關係也搞得一團糟,大家都在忙着準備高考,待在一個人人光芒萬丈的班級裡,他卻身處泥濘,茫然不知所措。
是那裡原本有什麼東西嗎?
“沒,是睡醒了。”顧淵說。
她這麼一說,顧淵才反應過來她說的到底是哪件事,正想要說點什麼補救,她彎腰從桌子底下的書包裡抽一張花名冊塞到顧淵手裡:“明明你纔是現任的代理社長,好歹也做點實事吧?這段時間一直是我和小穎江璐在忙着宣傳和招人,就連那個傢伙好歹也幫忙登記打印了名單,所以你呀……”
顧淵看了一眼懷裡的花名冊,舔了舔乾癟的嘴脣,在他說話之前,齊羽就搶先拍了拍他的肩膀:
社團招新的確是卿思拜託他的事,至於代理社長,他倒是不記得卿思有這麼說過,但自己已經很久沒有參與過文學社的活動內容,這是不爭的事實。
進入高三最後一個學期,似乎所有的人都在偷偷努力,即將到來的百日誓師大會,接着就是最後的兩次模擬考試,每個月都有預先規定好的檢測,沒人還有精力去關注除了考試以外的事。
看了一眼表,一點半。
突然一下子就不想說話。
齊羽愣了一下,她轉頭看了顧淵一眼,接着放下手中的鉛筆,把身子也轉了過來,滿滿地說:“你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又是新學期了誒,這是我們在這裡的最後一個學期了,是不是有什麼事要做?”
他想起了江雲,想起了他和紫楓姐之間說不清道不明的糾葛。雖然他不清楚兩個人之間究竟發生過什麼,但他能夠感覺到那兩個人之間的羈絆,恐怕比所有人想象的都深。
“明天下午有社團活動,去趟活動室吧。”
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
天濛濛的亮了,顧淵翻下牀,腳尖落地以不發出聲響,然後推開門,來到走廊上。
一個人赤腳踩着涼涼的地磚,趴在潮溼的木頭欄杆上。
沒有朝霞,雲開霧散,淡紫色的夜空一片清明,太陽一點一點地越過山脊,把眼前的世界,變成晴空萬里。
望着眼前的一米陽光,胸中淤塞的情感一下子噴發出來,化作水珠,落在柔軟的木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