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長大的兩個人坐在同一塊石頭的兩邊,望着翻涌的江水彼此不言,任由潮溼的風一下一下地吹動頭髮,把胸腔裡用青草和砂石的味道填滿。
“你還記不記得第一次我們來這裡的時候是什麼樣子。”
“嗯……當然記得啊,那時候我們才五歲,這邊的樹還沒長成這樣,公園剛規劃沒幾年,旁邊的這兩棵樹還沒現在一半高。”
“是嗎……我怎麼記得那時候這兩棵樹就已經很高了,比現在看到的還高。”
“那是因爲那時候我們太矮了吧……樹又不能往回長,剛載下不久的樹苗和現在這種成型的林木怎麼能比。而且你看這棵樹,現在還有點歪呢。”
旁邊傳來腳步聲,陸思瑤往邊上一看,發現男生已經走到了那棵略有些傾斜的樹旁邊。
“就是這棵啊,是十二歲夏天的時候,六月二十九號晚上,我說不來,你非要過來,結果前天晚上下了雨,到這裡的時候腳滑沒站穩差點從這裡滾下去,還好我拽住了你,當時另一隻手就拉在這棵樹上啊,結果它就變成現在這樣了。”顧淵說着用力拍了拍那棵樹,樹幹紋絲不動,“那時候能被我們兩個小孩子的體重扯歪,現在推都推不動了。”
“難道不是因爲你太重了嗎?”
“……混蛋,你怎麼不說是你太重了啊,那時候明明你比我要高好吧。能拉住你已經很不容易了,我手上現在還有疤呢。”顧淵說着坐回原來的位置上,朝陸思瑤攤開自己的左手,在手指末端和掌心的位置上,有一些細密的劃痕,“都是被樹上的木刺劃的,看,還在這裡呢,真是麻煩啊……當時醫生說過不了多久就會消掉的,結果到現在都沒消失,估計這輩子都會一直跟着我了吧。”
“這……輩子嗎……”
“所以說,就算不知恩圖報,好歹也尊重一下我這個救命恩人吧,還說什麼是因爲我太重了,明明當初哭得那個樣子,”顧淵呼出一口氣,身子微微向後傾斜,用手撐着地面,擡頭仰望着夜空中的明月,“好大的月亮啊,我記得那個時候,月亮也像是現在一樣,看起來特別大,特別亮,就像是剛剛洗過一樣。”
“那個時候……”陸思瑤也擡起頭看着天空中的月亮,的確,那天的月亮和今天一模一樣,不,應該說看起來比現在還要更近一些,就是因爲被那異乎尋常的明月吸引,所以她纔會站到比平時更靠近懸崖的地方,不小心踩到了因爲前夜的雨淤積而成的水潭,失去平衡栽倒下去。
然後就聽見背後一聲慘叫和狂奔的聲音。
……記得那時候男生本來還怨聲載道在後面抱怨看不到晚上的動漫世界了,竟然能夠這麼快地反應過來。
其實,陸思瑤伸手撥了撥額前的碎髮,眯着眼睛看着夜空中的銀盤,就算掉下去也不會真的出事吧,說是懸崖,其實也不過只是稍微陡一點的斜坡。但是那個時候的男生爲了拉住自己,臉漲得通紅,手上還爲此扎到了好幾根木刺,也因此錯過了暑假的鋼琴比賽,所以自己後來纔會說了那樣的話。不過,他好像已經不記得了。
陸思瑤轉頭看過去,男生還在對着月亮喋喋不休:
“我還記得那段時間晚上少兒頻道的動漫世界放的是四驅兄弟,真是懷念啊,旋風衝鋒龍捲風,那陣子剛好是蜘蛛王出場,那天剛好錯過了決戰……喂,你到底有沒有在聽啊。”
“嗯,嗯,聽到了,後來我不是送了你一臺玩具車嗎?也算是知恩圖報了吧。”
“那是神劍號啦……完全是兩個角色……嗯……算吧,雖然那時候你還說要……”
顧淵說到這裡看了一眼陸思瑤,然後知趣的沒有繼續說下去。
“要什麼?”陸思瑤看着他。
“不知道,不記得了。走吧,回去了,時間不早了。”
要什麼?顧淵當然知道那句話是什麼,只是不想說。
那時兩個人都還小,而衆所周知,小孩子說的話,是當不得真的。
“嗯,走吧,是該回去了。”陸思瑤點了點頭。
走出公園,路過巴士站的時候,男生駐足,女生卻繼續往前走,還用拇指和食指拉住了男生的衣領。
“哦喂,不坐公交嗎?”
“這麼晚了哪裡還有車。”
“呃……”顧淵看了一眼站牌,上面寫着末班車是九點,而現在,手錶上的指針纔剛剛越過八點的那條線,“那打車嗎?”
“我沒有帶錢包。”
“不是可以用……”
“走回去嗎?”
女生停下腳步,頓了頓,說出這句話來,聲音清脆的像是三角鐵的敲擊。
手機兩個字還沒說出口,顧淵便默默地把後半句“而且沒帶錢包你怎麼買的麪包”給嚥了回去。
“嗯,走吧,不過得走很久哦,至少半個小時。”
“沒關係。”
走出去一段路之後。
“但是,真的沒問題嗎?你的腳腕。”
顧淵低頭看了一眼陸思瑤的左腳腳踝,女生的膝蓋微微彎曲着,左腳的足尖頂着地面。
“什麼時候受的傷?”
“前幾天扭到的腳,沒什麼影響。”陸思瑤說着又往前走了幾步,但左腳根本無法着力,痠麻和脹痛從腳底一直鑽到心裡,從中午到現在走了這麼久的路重心幾乎一直在右邊,早已經不堪重負的右腿,膝蓋一軟,女生直接坐在了地上。
“不用那麼勉強的逞強吧,真是的……”顧淵扶着陸思瑤在路旁的花壇邊坐下,脫下左腳的鞋襪,看到女生腫得像是發麪饅頭一樣的腳踝,“嘶——這麼腫啊?虧你堅持到現在。”
“又不是很痛。”
“你就裝吧你,口是心非,跟誰學的這是……這需要簡單處理一下才行,我看看……啊,那邊就有藥店。”男生站起來掃視了一圈,在街對面的拐角看到了藥方,“我馬上回來。”
看着眼前昏黃燈光下的街景,不知道怎麼眼睛有點溼。
其實陸思瑤知道自己爲什麼不開心。
她覺得某一部分的自己還停留在夕陽下江邊的石頭上,被困在很久以前的時光裡。
即使已經過去了好多年,陸思瑤也依然記得那天的場景。
把自己從懸崖邊拉回來的男孩,一邊在褲子上擦着手上的血一邊笑着說:
“好了好了,別哭啦,已經沒事了。”
卻一直齜牙咧嘴地吸氣,實際上痛得很吧,那些傷口。
但用身上全部的錢買來的繃帶和消炎藥,卻全部用在了自己身上。
回去之後還因爲傷口感染而發燒了好幾天,電話裡還說自己很開心因爲這樣就不用去上學也不用練琴了,可以整天躺在牀上玩遊戲,實際上右手連動都動不了一下。
口是心非。
買完藥的男生從街對面沿着斑馬線和人行道飛奔過來,和那個時候一模一樣。
我的口是心非,從來都是跟你學的啊。
到底還是哭了出來。
“呃……不至於吧,是我包得太緊了?”這邊因爲自己一個動作而陷入溫情場景的狀況,顧淵完全不能體會。而且女生的溫柔也只是間歇性爆發,轉瞬即逝,才停頓幾秒,那頭的思瑤已經擡起頭來,鼻子紅紅地說:“沒事,現在已經沒那麼疼了,可以走了。”
“走什麼走啊……都這樣了還走,怕是你這腳不想要了。還是打車吧。”
“可是從這裡走回去只要五分鐘了。”
“那也得打車啊。”男生扶額,看到女生低着頭沉着臉不說話,嘆了一口氣,忽然想起非常關鍵的一點,“等一下,你現在多重來着?”
“嗯……?”陸思瑤愣了一下,露出微微有些兇狠的表情,“沒人告訴你問女生體重是很不禮貌的嗎?”
“真是的……誰關心那種東西啦,你沒有超過六十公斤吧,對嗎?”
“當然了……”女生微微地撇過頭,“才五十……出頭而已。”
“那就好。”顧淵說着扶着女生站了起來,“不到六十,就可以。”
“誒?!”
陸思瑤還沒反應過來,就已經被男生背了起來。
“你,你幹什麼?快放我下來。”
“既然你不想打車,那就只好走回去咯。反正很近。你不會是害羞了吧?不至於吧,又不是第一次了。不過我說……你是不是胖了啊?”
“胡說八道……”
“哈哈,開個玩笑,我是說比起那時候啦,你肯定比那時候重吧?”
“那肯定啊,那時候纔多大……”
“所以說是開玩笑啦。不過話說回來,那個時候你也是,發現沒錢打車沒錢坐公交以後,還要強行自己走,結果走了不到一百米就放棄了。真是……一直和你說不用那麼逞強,如果覺得難受就直接說出來,可你十幾年了從來沒聽過我的。”
感受到男生背上傳來的溫度,陸思瑤覺得自己就像是依偎着壁爐的貓。
從很久以前開始就是這樣,即使全世界的人都討厭我不理解我,卻從來不會覺得有什麼負擔,因爲我知道,有一個人能洞悉我稍微褶皺的心情,會說“如果覺得難受,就要說。”
“其實比起現在,那個時候感覺還要更重一些。你還記得嗎,中間我休息了好幾次,雖然說是因爲路比較遠啦。”
笨蛋……哪裡是路比較遠,明明是因爲那個時候你也受傷了吧。
“所以說,我還是變強了不少啊。”
思瑤嘴角輕揚,輕聲“嗯”了一句作爲回覆。
“誒?奇怪啊——”男生說着回頭看了一眼,“這種時候你不是會吐槽嗎?就是用那種看垃圾一樣鄙夷的眼神看着我,然後說,啊,其實還是和以前一樣幼稚呢,類似這樣的話。”
“哪有……”
“有啊,都聽成習慣了。”
“是你記錯了。”
“嗯……就算是吧。”
走到女生家門口的時候,陸思瑤的腳已經好多了。
顧淵把她放下,然後兩個人尷尬地面對面站着,最後還是陸思瑤說:
“謝謝。”
“有什麼好謝的……話說,你是不是六月份考完就要走了?”
陸思瑤看着他,過了幾秒,忽然問:“你希望我走嗎?”
“你應該自己做決定啊,這事關你自己的前途。”男生說。
“我已經決定好了,考完就走。現在你可以回答我了吧。”
很久的沉默之後,顧淵擡起頭看着她的眼睛。
“總之……你做你想做的事情就好。如果覺得難受,一定要說出來。”
“就這樣吧,思瑤,高考加油。”
陸思瑤看着他笑着揮了揮手,沒有等自己說出一句話,就轉身大步離開了。
少年的身影沒入夜色中。
少女擡起頭望向天邊的月亮,莫名地感覺它比之前遠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