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死了,熱死了。”齊羽幾個箭步衝到樹蔭底下,一屁股坐在離顧淵半米左右的位置上,帶過來一陣熱風,束成馬尾的頭髮溼噠噠地耷在臉頰兩側,白色校服的長袖被高高挽起,褪到了接近肩膀的位置,露出兩條白花花的像是象牙一樣的手臂,兩腿也岔開着,“這什麼鬼天氣……才二月份啊,怎麼這麼熱。”
“就算太陽大了點,也就是十度出頭而已……”顧淵看了一眼身邊這個拿手不停扇風的女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喂,你能不能坐坐好啊,這什麼姿勢啊。”
“啊?又沒穿裙子,有什麼關係。”齊羽手裡捏着一瓶礦泉水,一邊喝一邊朝整個操場望了望,放下時水瓶中的水已經所剩無幾,她低頭看了眼,發現顧淵手邊有一瓶幾乎沒動過的水,便直接伸手拿了過來。
“喂,一次性喝那麼多,你小心直接暈過去。”
看着大口大口喝水的齊羽,顧淵不禁啞然。快三年了,他一直找不出確切的形容詞來定義面前的女孩,唯一能想到的比較合適的,應該是不凡,就像她現在的坐姿,就像她平時一個人壓着一羣人的嗓門,就像她那看着纖細卻運動能力驚人的身體,如果說人真的是女媧大神用土捏出來的,其他人用的是陶土,那齊羽應該用的是稀土吧。
“你爸媽爲什麼給你取名叫齊羽啊?”顧淵突然心血來潮,問了一句這個兩人剛認識時問的問題。
“因爲我出生的時候,這裡已經很久沒下雨啦。”齊羽的語氣不緊不慢,雖然已經回答過很多次,但意外地很有耐心,“祈求下雨,所以就叫齊羽啦。”
但末了還是補上了一句:“怎麼了,突然問這個。”
“沒什麼,雖然剛認識你的時候問過了,但忽然想再確認一下。”
“無聊……”齊羽撇了撇嘴,左手擡起來放在額前遮陽,視線拋向遠處的籃球場,“吶,我們剛認識那天,也是差不多這樣的天氣吧。”
“你在說什麼胡話啊,那時候不是五月嗎。”
“但氣溫差不多啊,氣溫,而且也是這樣的晴天。也是這樣的味道。”齊羽說着用力地深深吸了一口,“像是幹掉的油漆被混合了草木汁的泥土塗抹過以後,風吹過帶來的味道。”
“……就是塑膠跑道被太陽曬了以後的味道吧,說得這麼文藝幹嘛。”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忽然間傳來的起鬨聲打斷了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的互懟,在齊羽半眯着眼皮的視線裡,一個男生被人羣半擁半擠地推到隊伍前面,灰色條紋襯衫,深黑色牛仔褲,藍白色的帆布鞋,帶着點羞澀地反抗着身旁的一羣“惡人”。而在他的對面,齊羽的眼睛完全睜開,是淺淺笑着的柳卿思,即使是校服也掩蓋不住她的光采。
那笑容彷彿把一瞬間的陽光都凝聚在她的臉上。
“啊……又來了。這纔剛回來第二天,已經是第三個了吧。”聲音裡隱藏着細微的顫動,很快地消逝在燥熱的空氣中。
“唉,太受歡迎也是一種煩惱啊。”齊羽感嘆道,順帶偷偷瞥了一眼剛說話的顧淵。
“什麼嘛……你在羨慕她嗎?”
顧淵回頭看了一眼齊羽,發現女生的眼睛裡閃着的光像是夾雜着落寞的味道。
其實齊羽也很好看,人也很好。只是那過於大大咧咧的性格和強悍的社交能力,讓她把很多喜歡她的人都變成了朋友。顧淵至今還記得高一剛入學那會兒,在齊羽還沒有聲名遠揚之前,有其他班的男生來告白,慘遭拒絕後齊羽拍着他的肩膀一邊笑一邊說“買賣不成仁義在”的場景。那種詭異的違和感在他記憶中所有的名場面裡都是拍得上號的。
“怎麼可能啊,天天被那麼多人圍着,光是想想就覺得難受。”
顧淵的視線裡,面對男生遞上的信封,卿思輕輕地搖了搖頭,男生面如死灰,身後的人羣也一鬨而散。
“又失敗了啊……不過,想也知道不可能成功吧。所以這幫人是腦子裡缺根弦嗎,明知道沒什麼機會還要嘗試……”
“就是這樣的啦,青春期的人就像是關在玻璃瓶裡的飛蛾,眼看着似乎哪裡都是一路光明,其實哪裡都出不去,滿懷熱血和理想在透明的瓶壁上一次又一次地矇頭亂撞,一層層剝落,最後只剩下空空的軀殼。”齊羽仰着脖子說,“日後回想起來,會覺得自己蠢得不行,但也會自我感動得不行。就是這樣啦,就那麼短短几年,衝動也好,懵懂也好,總會過去的。”
“……你突然搞什麼飛機,天氣晴好,春光宜人,大下午的你怎麼裝起文藝來了。”
“我看你是鐵匠鋪裡的臺子,欠打了是不是啊?”
齊羽裝模作樣地伸手過來拽顧淵的耳朵,男生笑着躲開。
視線回到眼前。明晃晃的陽光灑在操場上,給人的感覺像是工作了很久的電腦主機,他注視着遠處的卿思,自己的顧慮也許真的沒有必要。她揹着手站在那裡,就在陽光底下,風吹着黑棕色的頭髮,半眯着眼睛,像是在等待陽光的親吻,散發着童話般的靜謐氣息。
顧淵輕輕地打了個哈欠,撓撓頭,歪着脖子,合上眼睛。
生活裡哪有那麼多的隱瞞和謊言,自己真是想太多。
下午放學的時候,兩個人約好了去活動室打掃一下衛生,爲馬上要開展的招新面試做準備。江璐和陳穎則是負責設計問題的部分,而馮子秋則是主動提出去其他年級做宣傳。原本像是快要死掉的文學社在卿思回來以後像是活過來了一樣,每個人都變得活躍起來。
最後一節自習課結束以後,齊羽率先跑出了教室。顧淵以爲她走得那麼急是趕着去廁所,也就沒多在意,結果到了活動室門口卻沒看到她人。正在奇怪的時候,忽然看到了文堇,她提着一個裝滿了顏料、畫筆和調色盤的紫色盒子,肩上還揹着一塊畫板。顧淵和她打了個招呼,文堇也點了點頭。
“好久不見……”
“其實也沒有多久吧,我覺得以我們的關係來說,兩個月還沒到‘好久不見’的程度吧。”
熟悉的說話方式,如果說齊羽的懟人是那種帶有溫度的,像是火焰燒烤,那文堇的懟人就是冷冰冰的,像是大雪封山,帶有一點隔絕的意味。
“你怎麼還揹着這些,藝考不是已經結束了嗎?”顧淵打量了一下她手裡的工具盒和肩上的畫板,“我看其他班的美術生幾乎都已經不管畫畫了,全心全意地複習文化課。”
“我畫畫又不是爲了考試,從來都不是。”文堇說着,瞥了一眼還關着的活動室大門,“開門,讓我進去,這東西可沉了。”
“啊,誒?”顧淵下意識地拿出鑰匙準備開門,鑰匙捅進鎖孔的時候忽然反應過來,“你進去幹嘛?”
“畫畫啊,這不明擺着的嗎?難道來下棋嗎?”
文堇一邊說着一邊旁若無人地走進了活動室,在那張白色的方桌旁邊坐下,然後打開紫色的工具盒,開始一件件地往桌上擺她的顏料和畫筆。
“喂……你畫畫不能到畫室去畫嗎?”顧淵站在門邊向外張望了一下,還是沒看到齊羽的身影,“非要來我們這裡。”
“畫室關門了,我也不知道是被誰鎖的,鑰匙在家裡。”文堇繼續着她的動作,“而且,今天要畫的東西本來就是要給你們的,借用一下地方也無可厚非吧。”
“畫給我們的?”顧淵有些不解。
“你們不是要開招新面試嗎?不需要宣傳畫嗎?還是說,你覺得我的畫比不上你們在網上隨便找的那些所謂‘設計師’胡亂塗鴉出來的?”
“不不不……那倒沒有……也不敢……”從文堇看過來的眼神裡感受到了隱晦的殺氣,顧淵連連擺手,“只不過,之前好像都沒有聽說啊,你要給我們畫畫的事。”
“是你們那個社長拜託我的。”文堇說着停了下來,似乎是在回想,“她一個人跑到我們班級門口,被那兩個刺頭盯了好久,還好我在……不過啊,她看起來好像挺健康的,完全看不出來是生病住院了這麼久的樣子。”
“呃……”
健康嗎……看來不只是他一個人有這樣的感覺,其他人也是一樣。但顧淵總覺得那種表現有些刻意,就像是她在故意展現出健康的狀態一樣。
“她好像很重視這次活動呢。”文堇看過來,對着顧淵,“她說,這是一定要完成的事,必須方方面面都做到最好。說這話的時候看起來決心滿滿,就像是少年漫畫裡的主角要賭上性命走入最終決戰的戰場一樣。”
“有那麼誇張嗎……”
“有哦,事實上可能比我說得還要誇張。”
文堇一副煞有介事的樣子。
“嗯……不過你這樣的人感覺不到也是理所當然啦,對吧?”
同樣的話如果齊羽說出口,狀況會完全不同。但文堇的語氣和目光一樣輕飄飄的,句子是疑問詞結尾,但聽起來不是疑問句,嘴角雖然有點弧度,卻讓人不覺得嗆得厲害,所以生不起怒火。顧淵一時語塞,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齊羽那傢伙,到底跑到哪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