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晨跌跌撞撞地離開以後,顧淵接到了王延軼的電話,當然也是來問柳卿思的事。在顧淵把事實告訴他以後,電話那頭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只有兩人的呼吸聲在電波之間來回傳遞。
最後他說,那就這樣吧。
顧淵掛掉了電話,一個人走樓梯回到了病房。
病房門口的椅子上只剩下了齊羽,她低着頭坐在那兒,和她搭話也不理人,臉上的淚痕清晰明顯,眼圈和耳朵都紅紅的,手臂上有一些她自己掐出來的紅印子,一條一條的,像是紅色的月亮,腫着。
顧淵走進了房間,裡面是醫生和卿思的父母,三個人站在空蕩蕩的病牀前,夕陽從牀邊的窗戶裡招進來,灑在他們的腿上,把影子拉得很長。
柳叔看起來憔悴得很,眼窩深陷,臉上溝壑縱橫,和之前相比,整個人黑了一圈又瘦了一圈,江阿姨也沒有好到哪去,臉色蒼白的就像是一張紙,眼睛也腫脹得明顯。
“啊……你回來了。”
柳叔的聲音沙啞而乾枯,彷彿是一臺老舊的風箱被迫在工作。
“嗯……”顧淵點了點頭,發現自己的聲音也是差不多的情況,但他不記得自己有哭過,也不記得自己有大聲喊過什麼。
“這個東西,給你。”顧淵這纔看到他手裡還拿着一本日記本,還有一本畫冊和一封信,“昨天晚上她交給我們的,說是如果……如果沒能自己拿回去,就讓我們帶給你。我們也不知道里面是什麼,但她自從住院以來就一直在寫寫畫畫,大概是什麼想說的話吧。”
想說的話……
顧淵看着那本日記本和畫冊,視線最後落在那封信上。
帶着卿思最後交給自己的東西,顧淵離開了灰白色的醫院,他想找個安靜的地方聽她說話,在雪後初晴的寒冷天氣裡,街道上瀰漫着無休止的涼意。因爲是下班時間的晚高峰,馬路上到處都是亮着紅色剎車燈的車,耳朵被喇叭聲、交警的哨子聲、人們的說話聲和風聲填滿。某種情緒像平靜海上的風,不惹人在意地緩慢吹來。
他只是伸出手背擦擦鼻子,接着捧着那三件東西在路上走着。
他沒有注意到,就在不遠處分岔路口。一個戴着咖啡色圍巾穿着紅白色格子衫的少女,此刻正低着頭從包裡翻找着一枚一元錢的硬幣。
紅燈變黃,擁堵的十字路口,警察站在中央的圓臺上吹着哨子。
女生的手往上輕輕一拋,視線裡躍出一彎銀色的弧度。
逐漸升高。
墜落。
顧淵感覺到一陣風吹來雪花,在接觸到自己皮膚溫度的那一刻融化,臉上冰涼涼的一片,手摸過去,像是兩條幹涸的河。
顧淵走到江邊公園那塊大石頭旁時,那兒鬧哄哄的一團。
因爲出現了一個年長的人,那羣小孩子看過來。其中一個趁着其他人轉移視線的瞬間,趁機一腳把邊上的人踢開,然後將一個玩具陀螺成功奪入手中。被踹的那個小孩受傷地嚎叫着撲進邊上的孩子懷裡,被女生嫌棄地迅速避開了。
還有兩個孩子站在石頭上面說話,手還拽着邊上那棵斜斜的樹。
顧淵站在草地上,有些不知所措。
這時候有人從背後拍了拍他的肩膀,回頭一看,是陸思瑤。女生穿着天青色的連帽衫,兩隻手插在兜裡,她下巴微微地撇了撇,然後走到了公園門口的廣場上,在大理石長椅上坐了下來。
“已經出結果了吧。”陸思瑤說。
前面的垃圾桶裡亂七八糟的放着很多零食袋子和水果啤酒瓶,還有一份蛋糕的包裝盒……顧淵深吸了一口氣,寒風順着喉嚨灌進胃裡,一陣生疼。
“手術……還是失敗了。”
視線在廣場上巡了一圈,沒看到那個討厭的傢伙。
在醫院消失不見後,他跑到哪兒去了?
陸思瑤聽完之後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只是一手託着下巴,看着天邊的夕陽慢慢地沉入到地平線以下,然後輕聲說:
“之前告訴過你,要提前想到這種情況吧。”
“嗯……”
“手術的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二十,也就是說,現在這種情況纔是最有可能發生的吧。”
“我知道啊……我知道。”顧淵的手指在畫冊和信封上摩挲,“但是……”
“雖然知道你在期待什麼,但這就是現實啊。”陸思瑤的聲音像是春天飛揚的柳絮,“現實就是現實,被各種各樣的痛苦和骯髒的渣滓填滿,就算讓人厭惡害怕避之不及,也是現實。是必須要接受的東西。”
“你說這些……”顧淵喃喃,“我都知道,但是……”
“知道和做到是兩碼事。”陸思瑤說着站了起來,向江邊上走。
“你要去哪?”話說了一半突然離開,顧淵驚訝地看着陸思瑤。
“去買今天的晚飯,而且你不是也有事要做嗎?”陸思瑤揹着手轉身,兩腿在身前交叉成了一個X形,上半身微微地前傾,視線落在顧淵手中的信、畫冊和日記本上,“那些東西,是她留給你的吧。”
“啊……是。”
“雖然有點好奇裡面是什麼,但我覺得你應該更希望自己一個人慢慢地看,正好我也有點餓了,所以就準備去買點吃的,也給你創造一個獨處的空間。”陸思瑤說着轉了回去,右手擡起來擺了擺,“我會在合適的時候回來的,就這樣,一會見。”
陸思瑤離開後,顧淵的視線落回手邊。
日記本、畫冊和信。
先看哪個好呢?
日記本里的信息肯定是最多的,但是要先看它嗎……畫冊裡會有什麼呢?這好像就是之前去看她的時候她在畫的那本畫冊,說起來上次那張畫還在書房的桌上擺着。信……還是先看信吧。
顧淵把手指貼在信封的密封條上,輕輕一抹。
“等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不在了。”
“唉……本想親自把這封信交給你的。”
原本以爲會是這樣的開頭。
但映入眼簾的第一句話卻是:
“今天也是個好天氣呢!”
好天氣……顧淵擡起頭看着天空,耳邊源源不斷地傳來風聲。
“給一會兒就要見到的人寫信感覺很奇怪,不過有些話面對面反而很難說出口吧,對你來說是這樣,對我來說也是。”
“馬上就是我們的最後一次見面了呢……想到是最後一次就有點遺憾,不過能見面還是很開心!每次見面都會有這樣的感覺,從第一次到最後一次,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時的場景呢?初次見面是在五年前的夏天,在【貓的天空之城】,黃昏時分,晚霞像是亮晶晶的粉從天空中落下的時候,臉側着枕在手臂上,眯縫着眼的男生,像是睡着的貓一樣。”
“一定不記得了吧,畢竟是五年前那麼久的事了,而且我們也沒有搭話,但我卻莫名其妙地記了很久。後來我聽說你對牆上的畫感興趣,高興地像是在心裡打翻了調色盤,但發現原來你只是對旁邊的那幅感興趣,又有些失落。之後無數次在店裡遇到你,也沒有搭話,雖然在心裡想過要怎麼做,但最終也只是遠遠地眺望着你們而已。”
“因爲,你們的關係實在是太要好了,根本沒有我介入的空間。”
“但是,竟然來了同一所高中,還進了同一個社團,真是太好了!”
“能和大家在一起,真是太好了!”
“剛進高三就病倒了,非常遺憾呢……原本想和大家一起努力的。但之後不停地進出醫院,在醫院度過的時間也越來越長,甚至超過了在學校的時間。雖然爸媽和醫生那時還什麼都沒有和我說,但我也明白,自己的身體狀況不太好。”
“所以,在拿到體檢報告的時候,我做了一個很任性的決定。”
“我想回到學校去。”
“我不想把後悔帶到死後的世界去。”
“我想再看一看,那些地方。”
“在幫小穎擺脫煩惱之後大家一起聚餐的活動室。”
“喜歡趴在窗臺上偷看外面饅頭一樣月亮的小貓Joey。”
“殘留在地板上的膠帶,魔女占卜屋的痕跡。”
“還有幫助我完成了三千米賽跑的跑道,到現在我都覺得不可思議。”
“坐在天文臺外面的草地上一起看星星,還有味道奇怪的飲料。”
“午夜的鐘樓裡,絕對隱藏着些什麼吧?”
“坐在祈願樹下看朝陽升起夕陽落下,一定要體驗一下!”
“明明馬上要離開了,心裡卻裝滿了這個世界的事情。”
“那些無法忘卻的風景,全是些瑣碎的細節。”
“人真是一種奇怪的動物啊,對吧?”
“我說的這些,你記得嗎?”
“是比這些多還是比這些少呢?”
“請牢牢地記住這些!”
“替我去吃這個世界上最好吃的菠蘿包。”
“替我去看這個世界上最美的朝陽和夕陽。”
“替我去看遊樂園的煙花和噴泉。”
“一定要用筆記錄下來哦,可以的話寄給我一份,讓我也看看。”
“那就這麼約定好了,不許反悔!”
“那,就這樣吧。”
“對了,還有一件事。”
顧淵把信紙翻到反面。
“不是這裡啦,看信封裡面。”
“對,對,就是這裡。”
“寫在紙上還是太害羞了。”
“龍應該藏在雲裡。”
“看懂了嗎?如果是你的話應該傳達到了吧,不知道的話就去看看《月下小景》吧。”
“嗯,這下是真的再見了。”
“以前老是用書敲你,對不起哦。”
“沒法再一起走下去了,對不起哦。”
“再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