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浩的那句話更像是一種威脅而不是預告,因爲時間不斷地向前奔跑,而他卻始終沒有新一步的動作。三月的日光無比清晰地照射在自己身上,藍色的天空綿延向不知名的遠方,顧淵擡眼望過去的時候,耀眼的光芒讓他不禁伸手擋在額前。
人們總是嚮往光芒四射的太陽,從深夜到黎明,但在太明亮的地方,又會不自覺地退縮到廕庇的角落。
“顧淵!找你半天了。”高練從身後拍了拍男生的肩膀。
“怎麼了,突然找我。”這樣說着的顧淵,並沒有甩開他的手,回頭看到他的穿搭時不禁疑惑地開口,“我也才消失了一節活動課吧,是陳歌讓你來的?我也沒違紀吧,活動課不是可以自由活動嗎?話說你怎麼不穿黑色了?”
眼前的男生脫下了一年四季不變的黑,而是換上了一件有些騷氣的粉色襯衫,配上他那宛若煤炭的膚色,有一種說不出的詭異感。而且原本的寸頭也不再,留長了一些,和越來越熱的天氣完全不符,根本不是正常的裝扮。雖然說看起來似乎還挺適合的,比起從前也多了一分魅力,但是……這不是他熟悉的高練啊。
“總是要有些改變的嘛,都快三年了。”高練掀了掀自己的衣服,靠得更近一些,對面的男生依舊一臉困惑,“沒有人能保持一成不變的,這就是我的嘗試,怎麼樣,是不是很成功?”
“……某種意義上,算是成功吧。”顧淵轉頭繼續眺望遠方的青山。站在教師辦公樓樓頂的天台,加上一碧如洗萬里無雲的晴朗天空,視野前所未有的開闊,把五顏六色的校園和泛着淺綠深紅的山盡收眼底,連帶着心情也好了起來。自從卿思離開之後,過了將近一個月的時間,他還是第一次上來。
“你還沒說呢,找我什麼事。”
顧淵將視線從美好的景色轉移到高練的身上。
“也沒什麼,就是說一會兒自習課結束,放學以後,在禮堂那裡會有樂隊演出。”高練說着扯了扯衣領,“你知道的,就是齊羽他們的樂隊。”
“演出?”顧淵愣住,“不是早就停止活動了嗎?”
“說是這樣說,不過據說一直有在練習。”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謝幕演出不是已經進行過了嗎?”
“確實,但是聽到的說法是,那次算是面對校外的,這次是校內的,也是真正的告別演出,不過這個消息是樂隊的主唱放出來的,也就是,那個人……”高練說着看了男生一眼,“這次的活動沒有得到社聯的批准,就連禮堂側門的鑰匙都是找凌瀟瀟借來的,爲了避免引起校長他們的注意,沒有做任何的宣傳,持續的時間也不會很長。”
“這樣啊,所以是私密性的活動……既然這樣,那你告訴我幹嘛?”
“我覺得你應該去一下,你們之前不就是因爲這件事才鬧翻的嗎?”
“實際情況比這個複雜……”顧淵望着遠方嘆了口氣,“而且這一個月你也不是沒看到,她除了無法避免的必要時刻,有跟我多說過哪怕一句話嗎?她完全沒有溝通交流的想法,我們就別瞎操這個心了,沒用的。齊羽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瞭解,倔起來的時候十頭牛都拉不回來。”
“嗯……話是這麼說,但也不能就這麼放棄治療吧。”高練用肩膀輕輕地頂了頂他,“喂,雖然她沒怎麼跟你說話,但不是也沒怎麼跟別人說話嗎?你今天去看了她的終場演出,再道個歉,說不定就這樣和好了呢?”
“……絕對不可能。”顧淵沉默了一會兒,繼續說,“上次雖然你什麼都沒說,但不是都聽到了嗎,對現在的齊羽來說,道歉只會讓她更受傷。”
高練看了他的側臉一會兒,猶豫着開口:
“所以,你決定不去嗎?”
“不去了。”顧淵說着轉身伸了個懶腰,“回教室學習。”
其實真正的理由在於高練所提到的那句話,這次的終幕演出是由樂隊的主唱:“那個人”——也就是楊浩所提出並宣傳的。一個月前那天晚上在校門外的十字路口,那傢伙說的話至今還縈繞在耳畔,雖然不明白他所說的“下一個,輪到你了”指的到底是什麼,但與其有關的事情都避得越遠越好,這樣總是沒錯的。
這也是他能相對安穩地度過這一個月的生存準則。
二月的尾巴悄悄溜走,進入了三月。自從誓師大會之後,每個班教室前後的倒計時日曆已經縮小到了兩位數,“升學的壓力變成現實可觸碰的巨大石塊壓在背上,喘不過氣來”——高練是這樣說的,顧淵倒是沒有太多的實感。從數學辦公室外經過的時候,看到拿着錯題本的馮子秋彎腰俯在老師的辦公桌上,聚精會神地聽着講解,雖然幾乎是正對着玻璃門,卻像是完全沒看到他的樣子,連眼神都沒有給一個。
學校裡的樹木開始發芽,草坪也漸漸復甦。
無論現實裡多麼緊張頹喪,沒有事物能夠阻止春天的腳步。
雖然之前遭遇了一大堆變故,和齊羽也至今沒有得到和解,但因爲生活漸漸平穩,所以那些糟糕的記憶好像也變得能夠接受,而且楊浩在最近這段時間裡也沒有多餘的動作,陸思瑤依然會每天準時出現在公交站旁的便利店裡,加上這一個月幾乎沒有再下雨下雪,連續不斷的好天氣也很能夠放鬆心情。
“一切總會好起來的,所以只要生活還在繼續,明天就永遠值得期待。”
高練的寫作水平似乎有了長足的進步。
眼看着自己的成績也一點一點好起來,顧淵覺得很放鬆。但有時候從窗戶裡望出去,看着黃昏時分掩映在灌木叢後面的文學社緊閉的窗戶,心裡會突然想起柳卿思,如果她還在的話,應該還會保留着每天去活動室自習的習慣吧。
不知不覺,已經過去這麼久了。
生活回到原來的軌跡。
自習課進行到一半齊羽就離開了教室,下課之後顧淵收拾好東西走向校門,經過禮堂的時候聽到了裡面傳來的鬨鬧聲,似乎聚集了不少人。臺上站着樂隊成員,架子鼓吉他貝斯鍵盤,還有拿着話筒的楊浩,下面零零散散地坐着不少人,不過都聚在前排,顧淵站在後門望了一眼,沒看到認識的人,而且禮堂內部昏昏暗暗的沒開幾個燈,後排更是稀稀拉拉地沒幾個人。於是就近在後排找了個空位坐下。
上次錯過了謝幕演出,如果這次不是楊浩的黑暗計劃,那聽一次也很不錯。
而且說不定還這能找機會跟齊羽和解。
對十年前那件事的執念消失後,一直固有的堅持也變得有些無厘頭,雖然還有一些疑問。心裡面就這樣鬆軟下來,繼而是迷茫。
臺下吵吵嚷嚷的觀衆漸漸安靜下來,顧淵回了回神,跟着看過去。站在舞臺正中央手持話筒的男生,視線溫潤地在大禮堂裡掃過一遍,然後微微低下頭靠近話筒。
“今天是我們的最後一場演出,但我不會說什麼熱血沸騰讓人熱淚盈眶的話……”
“從誕生之初,我們就一直被各種各樣的規則所束縛着,但今天,我們站在這裡,你們坐在這裡,都不符合規則。”
“爲什麼我們會在這裡,我們想要抓住什麼,我們在爲了什麼而努力?我們每個人都曾迷茫,都曾不知所措,在練習室一遍一遍地合着樂譜,一遍一遍地修改歌詞,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對着月亮壓低了嗓子輕聲歌唱……這些,到底是爲了什麼?”
“爲了自由?爲了夢想?還是爲了……”說到這裡,楊浩停頓了一下,扭頭看了一眼旁邊懷抱着吉他的齊羽。
“總之,時間不多,大家好好相處到最後,接下來……”
臺下有人叫好也有人起鬨,隨着架子鼓的前奏響起,演出正式開始。
“那個傢伙說的,你覺得呢?”有人在身邊坐下來,平淡地說着。
顧淵回頭,看到旁邊位置上文堇的側臉。
心跳漏掉一拍,原本想着偷偷地看完,沒想到還是被人發現。
“我感覺他不是那種在乎自由或者夢想的人。”
“爲什麼。”
“就是感覺。”
“感覺啊。”餘光裡掠進女生的側臉,帶着年少的戾氣,棱角分明,很少能用這樣的詞來形容女生的臉,雕刻般的五官因爲過於英氣而讓人覺得不好相處。如此近的距離,可以清晰地看見那些乾淨的線條如何描出輪廓如何勾勒成她的側臉,耳朵到下顎到脖頸,視線被盛得滿滿,“憑感覺就對一個人下論斷,總覺得很傲慢。”
“倒也不是下論斷吧……就是這麼感覺而已,而且不是你主動問的我嗎?”
文堇沒回答,只是握了握背在肩上的畫板,包在畫板外的套袋發出輕微的聲響。
這時候前排忽然傳來了起鬨的喧鬧聲,顧淵的視線偏離舞臺,落在一旁的側門。
一眼就看到了池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