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心中積蓄的憤怒、不滿、陰暗以哪怕偏激的方式發泄出來。
也許會引出傷害、滋生眼淚、帶來離別。
純粹的愛與恨都蘊藏着巨大的能量,直白的感情更能讓人看清自我。
直面自己的內心,才能更靠近……生活的本質。
——最讓人感到煎熬的是?
想念?懷念?哀傷?都不是。
——是羞恥心。
大街上是濃重的節日氣氛和流光溢彩的繁華景象,去往車站的路上,天空中開始飄落雨夾雪,它們小心翼翼的悄無聲息地飄落下來。
巴士門在身後闔上後,清晰地感覺到強烈的溫度差。狹窄的空間內,暖氣和呼出的二氧化碳讓氣溫升高,不知道是汗還是什麼東西發出的刺鼻氣味混合着香水化妝品的味道涌入楊浩的身體。每到一站就會有一次人流涌動,隨着巴士慢慢地穿過市裡,車上的人變得越來越少。
在郊外的一站下車,沿着泥濘的土路一直走,穿過一片低矮的白牆青瓦,又經過了一片空無一物被雪覆蓋的稻田,最後在一棟有着高牆的巨大建築羣門口停下。
隨着鐵門刺耳的咿呀聲響起,曾經把自己帶到這個世界上的那個人,就這樣再次出現在自己面前。他看起來瘦了很多,面頰微微凹陷下去,眼窩深陷,頭髮剃得很短很短,只在頭皮上留有一點點青色。楊浩發現男人看到自己後臉上沒有多少喜悅,只是空落落地凝望着他的身後,而那裡什麼都沒有。
“你媽呢?怎麼沒來。”
沙啞又陰沉的聲音,一旁的鐵門反射的白熾燈光線刺眼,楊浩揉揉眼睛,垂下頭。
“她不肯來。”
“不肯來?”男人的語氣聽起來有點生氣的意味,“她人在哪兒呢?現在。”
“在家吧,大概。我走的時候還在。”
今天大概可以競爭一生中最糟糕的三次新年之一了,雖然是久別重逢但沒有絲毫團聚的喜悅,反而心情跌落到谷底。假裝若無其事地去面對眼前的這個男人他做不到。這三年多來的困苦多半是拜他所賜,而母親的精神問題也是因他而起。回想從前,他也沒給自己帶來過哪怕一絲一毫的好事,從不情不願地被帶到這個爛透了的世界上開始,一直都是如此。
新仇舊恨一起算去和他打一架罵一場嗎?楊浩也做不到。
除夕夜的壞事遠遠不是道父子重聚爲止。
失神的楊浩目光沒有焦距,坐在窗邊望着外面飛速後退的原野,男人站在他邊上,豎着領子低着頭,返程的巴士越往城裡開人越多。從窗戶的反光裡,楊浩模模糊糊地看到有人在指着自己,是一個坐着的中年婦女,旁邊站着一個二十多歲的男的,手指肆無忌憚地指着他身邊,嘴裡嘰裡咕嚕地說着什麼,臉上的表情猙獰又充滿厭惡。
楊浩回過頭盯着他,並努力試圖讓自己的眼神看起來兇惡一點,想要阻止那人繼續說下去,雖然因爲車上的嘈雜他聽不清對方在說什麼,但從那臉色看,不會是什麼好話。
然而對方的行爲並未停止。
反而說話聲音越來越大。
“那個,那個是……的兒子吧,小小年紀的也這麼凶神惡煞的,有其父必有其子,我看吶,以後估計也是個……”
一道血涌上太陽穴,男生站起來從人羣中擠過去,一把拍在中年婦女座位的椅背上。
“你胡說八道什麼!”制止的動作完全沒經過大腦就做出來,眼下面對所有人疑惑的目光,楊浩窘迫得不行,一張娃娃臉漲得通紅。
聽到這樣的話,中年婦女先是被嚇了一跳,然後露出一臉的愕然和無辜,她先是皺着眉頭看了一眼男生搭在自己椅背上的小手,又看了一眼他因爲氣憤而擠在一起的五官,再打量了一眼他的身高,頓時鬆了口氣。
“怎麼了?我說什麼了我?我們不就是在拉拉家常嗎?我們自家人聊天關你什麼事啊小朋友。你這孩子,大過年的這麼兇巴巴得幹嘛?你家裡人吶?沒人管管你的嗎?”對方完全否認了自己所說的話,反正沒有錄音也就沒有證據,何況對方只是一個不到一米五的小孩子,音量不由得提高了一些,“看你是個小孩我也不跟你計較,童言無忌嘛,但你家裡人吶?你爸你媽呢?”
一字一頓說得清楚,威脅包含其中。中年女人雙手交叉抱在胸前,翹着二郎腿,下巴旁邊的一顆綠豆大小的黑痣很是惹眼。周圍的所有人都不敢貿然摻和進這趟渾水裡,楊浩畢竟只是一個孩子,不想惹事,也向後退了一步。
巴士緩慢了節奏,應該是正要進站。楊浩孤立無援,伸手抓着金屬管,不知如何是好。
也許是因爲刻在生物基因中的本能,他回頭望向那個男人所在的方向。
影影綽綽的有很多人,但卻沒有一張熟悉的臉。
他茫然地轉過頭,餘光捕捉到一個低着頭正在下車的人。
爲什麼他這麼害怕,爲什麼他甚至不願意替自己說哪怕一句話?明明犯錯的是對方纔對,明明應該害怕的是別人,卻要趁着沒人注意到他的時候偷偷溜走。
“誒!你要去哪兒啊?這事還沒完呢!”巴士車門打開的瞬間,楊浩奮力地想要從圍觀的人羣中擠過去。但手卻被中年女人狠狠地抓住。
“放手!”
“你還敢吼我?”
女人揚起巴掌,但礙於衆人圍觀的眼神,最終還是沒有落下去。面前的這個小男孩的眼裡閃動着淚光,但臉上的表情沒有一絲鬆動,目光雖然膽怯,卻很堅毅。
“我讓你放手!”
女人沒有說話,漲紅了臉,手還是死死地拽着不放。楊浩急得低頭朝她的手上咬了一口,那人吃痛,手上的力度有所減小。男生掙脫開來,回頭看到男人已經趁着車門打開的瞬間混在人流裡逃了下去,於是也中了邪似的跟着衝了出來。身後的女人大叫着肆意辱罵,而與此同時,似乎頓悟了正義心的其他乘客們,終於擋住了道路。
提着一籃子菜的池妤下了扶梯,注意到前面亂糟糟的一團,一羣人圍在商場門口不知道在做什麼,像是在看雜耍似的,靠近一點時,看到被人羣包圍的中央,一個年紀和自己差不多的男生正坐在地上大聲哭泣。大過年的還下着雪,池妤覺得他很可憐,便一邊說着“請讓一下”一邊從人羣中擠了進去。
周圍鬧哄哄的一團,找不到父親的男生在雨夾雪裡茫然,崩潰大哭,在還未反應出下一步該怎麼辦的時候,有人拉住了自己的手。
“怎麼啦?需要幫忙嗎?誒?是你……”
因爲擔心而比任何時候都要溫柔乾淨的聲音,掌心傳遞來的溫度讓懸在半空的心漸漸落下來。
楊浩呆呆地仰起臉。
池妤靠得更近一些,用自己的力量將癱軟的男生扶了起來。爲了安撫他而露出的清淺笑意,水一樣澄澈柔軟。
“還好嗎?我們找個地方先坐一下吧?”
平靜的聲音喚醒了男生積壓在心間的恐懼和委屈,被狠狠握住過的手腕清晰地顯出紅色的指痕,辣辣地痛着,渙散的目光在女生溫柔地注視裡逐漸匯聚,清晰,那一瞬間好像終於走到了黑暗隧道的出油口,溫暖的光線覆蓋住眼瞼,世界在那一刻亮起來。
無數繁雜的情感像密碼一樣在青色的脈絡間流竄,滾筒的眼淚跌落,男生撲進女生的懷裡,“哇”地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