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月亮與六便士（其一）
父母做的都沒有錯，在這個家裡，他們都是全心全意爲了她而活着。
陳穎清楚地知道這一點，但這恰恰卻是她一切痛苦的根源。
因爲他們沒有錯，所以自己才無法反抗。
因爲找不到反抗的理由。
最親近的人也不一定了解你，解釋有時候只是徒勞。
窗外雲開霧散，月光透過窗戶照進來，涼涼地灑在牀上、枕頭上，充滿着夢幻感和不真實感，近在咫尺卻遙不可及。
生活的意義到底是什麼呢？
陳穎不知道答案。
不遠處的書桌上，一本書壓着試卷，那是昨晚看的《月亮與六便士》，竟然忘記收起來了。
小說不真實的地方就在這裡，作者總是會刻意去誇大某些東西，而選擇性地忽略某些東西。夢想實際上不過是微不足道的東西，生活比它要沉重太多太多。而小說卻把它誇大了，事實上，它並沒有那麼重要。
“是發生什麼事了嗎？”齊羽試探着問道。
她想起書裡說“追逐夢想就是追逐自己的厄運，滿地都是六便士，他卻擡頭看見了月亮。”
“嗯，他拋棄了自己的妻子、孩子、工作、社會地位，以及一切自己所擁有的生活，去追逐那看上去遙不可及的所謂名爲‘藝術’的東西，由此做出了一系列不被旁人所理解的荒誕行爲。”齊羽走了過來，在顧淵身邊坐下，“這本書很有名啊，你竟然沒看過？”
但是她擡起頭，看到了月亮，卻看不到滿地的六便士。
“嗯？你爲什麼會這麼想？”
女孩揹着一隻奶白色的雙肩包，一臉倦容，看起來毫無中學生的升起，疲倦和茫然已經滿滿地寫在臉上了。
次日下午，文學社。
“真的是這樣嗎？不是因爲你們班主任的脅迫吧？”顧淵皺着眉頭問道，“如果只是數學成績的話，我們可以一起輔導你，短時間內提升個一二十分，問題不大。”
退社的申請書由她自己交給了姜紫楓，那一刻陳穎臉上的表情很堅定，彷彿洗去了所有的柔弱和猶疑，就像是一株屹立在山崖上的翠竹。
“主人公的原型是法國的印象派畫家高更，原是位證券經紀人，人屆中年後突然響應內心的呼喚，捨棄一切到南太平洋的塔希提島與土著人一起生活，獲得靈感，創作出許多藝術傑作。”
所以，放棄它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被撞倒的男生看着灑落了一地的習題冊不禁無奈地撓了撓頭，而他的同伴則是一臉鬱悶的表情，因爲下着小雨，地面上並不乾燥，有些倒黴的習題冊好巧不巧地張開懷抱擁抱着潮溼的青石路面，上面的污漬泥痕清晰可見，這可不是什麼好清理的東西。
“毛姆的《月亮與六便士》。”
“雖然但是……我還是覺得，陳穎應該不是這麼想的。”顧淵說道，“我還記得那天她來面試的時候，她的眼裡是有光的，就像是極光那種？不太清楚，總之，我覺得，她是真心熱愛文學的，至少比我要強。”
柳卿思把書豎了起來，封面上那六個閃閃發光的白字寫着書名。
“以愛爲名的道德綁架往往是最讓人感到難以掙脫的，父母的言論和想法很多時候會迷惑兒女的內心，使他們無法看清自己真實的想法。”
日後回想起來，青春不過是一個灑光熱血的過程。荒誕也好，愚笨也好，總會過去的。
顧淵和馮子秋兩個人則兩手揣在褲兜裡靠着窗戶，外面的雨聲漸漸地連成了一條線。
“誒！等等！”柳卿思急急忙忙地追了出去。
柳卿思追出來的時候，看到陳穎一個人蹲在兩個男生的面前撿書，衣服皺巴巴地貼在身上，勾勒出扎眼的只有骨骼的線條。
所謂青春，大概就像關在玻璃瓶裡的飛蛾，眼看着似乎哪裡都是一路光明，其實哪裡都出不去。滿腔的熱血和理想在與透明的瓶壁上一次又一次地矇頭亂衝亂撞中，一層層脫落，最後又能去哪呢？
幾人正在閒聊時，陳穎出現在了門口。
“內心的想法……”馮子秋微微地皺着眉，“會不會和她的家長有關？”
“這是什麼書？”
面前的這些人，他們每一個，都擁有着自己無法企及的天賦。
書中的查爾斯拋棄妻子，他自私、冷漠，對外界一切都漠不關心，這才使自己的繪畫進入本真境界。這種境界只存在在小說中，這種純粹只存在在天才或瘋子的世界裡，而我們大多數人，只是平凡的普通人。
“真的沒有，我只是覺得時間太緊張了，學習的壓力也很大，所以纔想要退社的。”
“我們是站在你這邊的，永遠。”柳卿思一手摟着陳穎的肩膀，“有什麼困難，就告訴我們吧。”
最終也沒有人能夠改變她想要退社的想法。
陳穎的心裡悉悉索索地逃竄着一些意味不明的東西，一會兒在心間一會兒在脣間，一會兒在兩手捧着的裝着熱茶的杯子裡。
“淋雨淋得太多的話，是會着涼的哦~”
“我說，明天就是週末了，不如我們一起去看看她吧。”馮子秋忽然提出了建議。
陳穎擡起頭，灰濛濛的天空泛着微微的紅色，顧淵手裡兩把雨傘一左一右地撐在她和柳卿思的頭頂，馮子秋則在一旁和那兩個男生道歉，而齊羽的手裡則握着一塊疊得整整齊齊的乾毛巾，抿着嘴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
“講得什麼？”
無論顧淵他們怎麼操作，陳穎本人的意願都是將她留在文學社的重要前提也是必要條件，可既然連她自己都不願意，他們也沒有什麼很好的辦法。
“陳穎，究竟爲什麼想要退社呢？”
回到文學社裡，陳穎端着柳卿思調製好的熱茶低着頭小口地嘬着。
“不然呢？難道還要摁着她的頭把她拽回來嗎？人家陳穎自己下定了決心要好好學習，你就不要去禍害人家啦。”齊羽朝他翻了個白眼，“該做的事我們都做了，但退社既然是她自己的意思，我們又能說什麼呢？”
打開的時候，陳穎感到毛巾上升騰而來的溫熱氣流，無論如何，前一秒還沉浸在孤單裡的女生，此刻在毛巾的作用下感到溫暖入懷。
陳穎搖了搖頭，輕聲說道：“沒有。”
“你還挺有自知之明。”柳卿思假裝摸了摸自己手臂上的皮膚，然後一臉嫌棄地和顧淵拉開了一點距離。
“成績不好、壓力太大、身體羸弱，無非是諸如此類。”顧淵揉了揉有些酸脹的眼睛，“但是陳歌老師說，這些都是外部因素，最關鍵的，是陳穎內心的想法。”
幸好媽媽沒有進自己房間，不然她一定會很生氣地把這種在她看來沒有什麼意義的書丟掉吧。如果是自己買的書那倒也無所謂，可這本書是從文學社借的，要是弄丟了的話就不好了。
從圖書館出來去往教學樓的途中，兩旁的路燈已經在暮色裡發出冷冷的光，飄着小雨的校園看起來格外沉寂，風從裸露的皮膚掠過，帶來溼漉漉的疼。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真的是這樣嗎？
第二天，文學社，柳卿思靠在窗邊輕聲地念着書，坐在她對面的顧淵揚了揚眉毛，問道：
迎面走來兩個和他們方向相反的男生，奔跑着的陳穎躲閃不及，一下子和其中一個捧着厚厚的習題冊的男生撞了個滿懷，那一刻，漫天飛卷的習題冊就好像是一隻只閃動着翅膀的飛鳥，衝向天空後又迅速折翼，撲棱棱地掉落下來。
“世間書籍浩如煙淼，我又不是學富五車的老學究，哪裡能每一本都看過。”顧淵撇了撇嘴，“話說，難道我們就這麼放棄了？陳穎的事。”
柳卿思什麼都沒有說，只是在陳穎身邊蹲了下來，幫她一起撿書。
顧淵轉過頭，望向站在左側書架前的馮子秋，他的手裡拿着一罐果汁，即使是到了秋天也要喝冷飲，這是男生中的共識。
“做自己最想做的事，生活在自己喜愛的環境裡，淡薄寧靜、與世無爭，這難道是糟蹋自己嗎？與此相反，做一個著名的外科醫生，年薪一萬鎊，娶一位美麗的妻子，就是成功嗎？我想，這一切都取決於一個人如何看待生活的意義，取決於他認爲對社會應盡什麼義務，對自己有什麼要求。”
對他們來說輕而易舉就能做到的事，自己就算是拼盡全力也無法做到。
於是，陳穎做出了決定。
下一秒，一塊白色的毛巾進入了視線。
陳穎想着，合上書，將其放在了一邊，擡起頭望着窗外的明月。
“嗯，我們一定可以做到的。”柳卿思輕聲說着，“而且，紫楓學姐和陳歌老師他們正在和賈平老師聊天呢，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只是，即使是那樣魯莽熱血的青春，也與自己無緣了。
“捨棄一切？”
不只是心，手和臉也是涼涼的一片。
沁在心間的涼意，像滴在習題冊扉頁上的水滴，慢慢地浸開。
“我……這是我上次從文學社借的書，現在還給你們。”陳穎從包裡取出一本書放在門口的櫃子上，然後就頭也不回地向外跑去。
“嗯？登門拜訪嗎？”顧淵揚了揚眉毛，“這種事難道不應該先徵得本人同意嗎？”
“去，下午考完試我們就去。”柳卿思用力地點了點頭，“今天陳穎沒有來上課，聽她們班那個叫羅依的女孩子說，好像是生病了，我們正好去看看她。”
習慣性地被無視，顧淵輕輕地嘆了一口氣，不過，既然陳穎生病了，這個時候去看看她倒也不是什麼失禮的事。
就這麼辦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