虐戀現象不僅是神秘、有趣的社會現象,而且在當今世界有着越來越重要的意義。
看到《鋼琴教師》這部電影是在好幾年前。那時雖然還沒有聽到過耶利內克的大名,但是她的作品一看之下就令我感到不同凡響。那個神經兮兮的女教師(演她的演員長得一點也不好看,可是對她演的這個角色卻是再合適不過了);她和小她很多的男學生那段摻雜着濃重虐戀色彩的尷尬戀情;她和母親的關係;她的虐戀想象……這一切都是那麼真實和扣人心絃。我當時就想到,這個作品絕非出於尋常人之手,所以在市面上一見到《鋼琴教師》的DVD就趕緊買了一張收藏起來。隨後傳來的耶利內克得了諾貝爾文學獎的消息一點也不讓我感到意外,反倒爲自己的文學鑑賞力感到有點沾沾自喜。
我關注《鋼琴教師》除了它的文學價值,當然是因爲它的虐戀意象。因爲談到虐戀,就進入了我的研究領域一一我出版過一部研究虐戀的專著《虐戀亞文化》。
“虐戀”這個詢英文爲sadomasochism,有時又簡寫爲、S—M等,這一概念最早是由性學家艾賓創造的,是他首次將施虐傾向與受虐傾向這兩個概念引進學術界,使之成爲被廣泛接受和使用的概念。受虐傾向一詞是他用奧地利作家馬索克的名字演化而成的,但施虐傾向一詞並不是由他酋創,而是最早於1836年出現於法國的字典,到19世紀80年代才傳播到德國的。我採用的“虐戀”這一譯法是我國老一輩社會學家潘光雖先生提出的。這個譯法令人擊節讚賞,因爲它不僅簡潔,而且表達出一層特殊含義:這種傾向與人類的戀愛行爲有關,而不僅僅是施虐和受虐活動。
虐戀似乎是一個離中國相當遙遠的世界,至少在表面上看是這樣:中國既沒有虐戀者的俱樂部,也沒有很多虐戀者去心理醫生那裡求治。有西方人把這看成是中國的一個特色,他們說:“在中國的色情藝術品中,攻擊性或虐戀的形象極其罕見。”然而我堅信,中國的文化雖然有其獨特性,但中國人與世界上其他人的共同點多於不同點。這是基於我在中國與國外其他地方多年生活的經驗之談。在我多年的調查研究生涯中,也確實遇到過虐戀的個案:在關於女性的性與愛的調查中有虐戀個案,在關於男同性戀的調查中也有虐戀個案,還有從雜誌社轉來的向其求助的虐戀個案。雖然數量微不足道,但至少證明,虐戀絕不是其他文化中特有的現象。
虐戀現象不僅是神秘、有趣的社會現象,而且在當今世界有着越來越重要的意義。可以預言,它在人類生活中所佔的分量還會繼續加重。這不僅是因爲有更多的人蔘與虐戀活動,如福柯所言,“這種現象是一種比過去更爲普遍的實踐”,也不僅因爲虐戀的形象在大衆傳媒中出現得越來越頻繁,而且因爲虐戀作爲一種特殊的人類性傾向,對於理解人類的性本質與性活動,對於理解和建立親密而強烈的人際關係,對於理解社會結構中的權力關係,對於理解一般人性及人的和精神狀況,都頗具啓發性。
在我看來,性思潮中最具革命意義的有兩個分離,其一是將性快感與生殖行爲分離開來,這一點已經成爲當今世界大多數人的實踐,就連最看重生育價值的中國人也參加進這一實踐之中,雖然有許多人是迫於計劃生育政策而不得不改變了他們對性的觀念的除非他除了生那一兩個孩子之外完全禁慾;其二是將性快感及其他身體快感與**分離開來,當今世界中一種最前衛的性思潮是讓性活動走出**的範圍,將其擴展到身體的其他部分。社會批判學派在論述這種思潮的意義,女性主義也在討論這種思潮對於女性的特殊價值。而虐戀的意義之一就在於它使快感與**相分離,在虐戀活動中,有時甚至可以完全脫離**,如福柯所說:“它的另一個觀念是把身體的所有部分都變成性的工具。”福柯以虐戀活動爲證據提出了“快感的非性化”的觀念,這就使虐戀不再僅僅是少數人追求快感的活動,而具有了開發人的身心領域、創造新的快感形式的意義。
虐戀還有一個重大的哲學意義:對人性中非理性方面的揭示。自文藝復興以來,理性一直是被最爲看重的一種價值。它似乎代表了啓蒙和進步,與中世紀的矇昧相對立。人們不僅認爲理性優於非理性,而且認爲應當用理性來解釋一切。而實際上,有許多事是不能用理性來解釋的。比如說藝術和人對美的感覺就很難用理性來解釋。虐戀就有點像一種藝術,它是生活的藝術,是性的藝術。福柯關於虐戀的最常被人引用的一段名言是:“爲這一實踐賦予的概念不像愛的概念那麼久遠;它是一種廣泛的文化現象,精確地說,出現於18世紀末年。它造成了西方想象力的一次最偉大的轉變:向心靈的譫妄狀態的非理性轉變。”福柯認爲,虐戀不是一種性變態,而是一個文化現象,是“的無限想象”。虐戀的意義不僅在於它是一種廣泛的文化現象,還在於它造成了西方想象力的一次最偉大的非理性轉變。我想福柯之所以會爲非理性賦予正面價值,可能是認爲啓蒙運動以來對理性的強調過了頭,矯枉過正了,這也正是當今西方許多新思潮(後現代主義、女性主義等)的看法,有些激進女性主義者甚至將理性與男權社會聯繫在一起加以批判,爲非理性“正名”。按照這種邏輯,虐戀活動也具有爲非理性陚予正面價值的意義。
此外值得一提的是虐戀活動的娛樂價值:它是一種成年人的遊戲,是一種平常人的戲劇活動。它可以將尋常的生活變爲戲劇。它爲暗淡的生活增加色彩,爲乏味的生活增加趣味,使平淡變爲強烈,使疏遠變爲親密。它又是一種優雅的消閒活動,這也是越來越多有錢有閒的人們參與其中的原因。說到有錢有閒,大多數中國人會略感不快,因爲他們大多無錢無閒,我相信這也是虐戀活動在西方發達國家極爲活躍而在中國卻較爲少見的原因之一。但是我對大多數中國人會變得越來越有錢有閒持樂觀態度,因此不避“超前消費”之嫌,將虐戀世界的秘密樂趣揭示一二,就算讓有錢有閒和即將有錢有閒的中國人看點“西洋景”罷。福柯曾表達過這樣一個思想:一個在性方面完全沒有禁忌的社會是不可想象的。
但是他希望至少要保證人們選擇性活動方式的自由權利,以及改變規範的自由權利。我對中國文化在性方面總的看法非常不樂觀,福柯曾批評我們對的看法停留在18世紀歐洲的水平上,不僅如此,在我看來,我們對同性戀的看法和做法還停留在西方20世紀60年代以前的水平上,而對於色情材料和賣淫的看法和做法也遠遠沒有達到現代社會的水平。因此西方學術界對於性問題的所有討論,西方的性實踐,對於大多數中國人來說簡直像外星球的事一樣遙遠。這其中文化的因素當然是最重要的。但是我在此斗膽提出一個假設:假設中國文化的包袱對於我們不再是那麼沉重;假設中國人除了吃飽穿暖傳宗接代之外也有了一點對性快樂的要求;假設中國人也願意有選擇性活動方式的自由;假設中國人也喜歡使自己的生活變得更有趣、更快樂一些。
耶利內克的《鋼琴教師》雖然算不上是一部以虐戀爲主題的作品,但是它對人性中這個側面的挖掘是相當深刻的。因此我們在欣賞它的文學價值的同時,也不要忽視了它對虐戀傾向的描繪。它也許是我們解讀《鋼琴教師》和耶利內克的一把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