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聲穿雲裂帛,清揚而悽婉。
衆人遠遠聽來,只覺心神俱傷,一時間聞者無不悲愴。
許久,歌聲稍歇,客棧大堂中忽而一聲嘆息響起:“這百蝶兒日日唱,夜夜唱,唱得再好那該負心的還是會負心,不回來的還是不會回來。”
旁人便道:“老丈對此似乎很是熟悉?何不說來聽聽?”
韓素取了自己的房號牌,在大堂中尋了個空桌點了飯菜吃將起來,就聽旁邊的人三言兩語,說起了故事。
故事了無新意,無非就是誰癡心,誰負心,誰不甘,誰餘恨罷了。
說故事的人很是感慨地總結道:“花魁娘子癡心錯付,落第書生借寶邀寵。一個人財兩失,一個翻身青雲。”
有人問道:“你說那書生騙了花魁娘子的家傳寶物去,這卻是個什麼寶物,竟能使得當朝太師都對他青眼相看?”
“噓!”說故事的人忙就做了個悄聲的手勢,壓低了聲音,做出十分神秘的樣子道,“聽說是跟仙人有關的東西,總歸是我等凡人不能探詢的,我跟你說了,你可莫要外傳。”
雖是壓低了聲音,可韓素耳力極好,仍是聽得清清楚楚。
這大堂中亦不乏內家好手,因此這說故事的人雖然做出百般神秘態,可他口說的所謂秘密實則應當早就人盡皆知了。
旁人還急問:“到底是什麼?”
說故事的人吊足了胃口,方纔小聲說道:“說是一件可以聆聽仙音,使凡人通往仙人世界的法寶。”
“法寶?”旁人頓驚,又感嘆,“要真是這樣的法寶,還真不怪太師都心動。”
“可不是嘛……”
這邊衆人議論間,那原本已經止歇的歌聲卻在此時重又飄起。
說故事的人道:“來了。”
有人問道:“什麼?”
“看!”他將手一指,“每每入夜之時,百蝶兒從那畫舫上下來,總要沿河走上一圈,一路走一路唱的。”
這歸雲棧正建在京杭大運河邊上,此時河岸兩旁燈籠升起,坐在客棧中的人只需透過門窗便可看到運河風光。
運河足有五十丈寬,夜色起時,兩岸燈火一照,直映得河面波光四起,沉黝中處處透着金粉水流的奢靡,令人無端沉醉。
此時一艘高挑着粉色宮燈的畫舫靠了岸,燈火之下,烏髮堆雲的女子手挽着長長的緋色披帛,目向遠方,歌聲流轉。她身着百蝶灑花月華裙,上罩淺紫色縐紗半臂,瑩潤的臉頰在燈火下半隱半現,人已是冉冉而下,沿着河岸緩緩行走起來。
“遙相望,川無樑,北風受節雁南翔,崇蘭委質時菊芳。鳴環曳履出長廊,爲君秋夜搗衣裳……”
她越走越近,走到客棧門邊時,忽一側首,眼波顧盼,一雙含愁帶怨的秋水明眸便如風吹皺般,淺淺流轉過來。
客棧中頓時響起了一片清晰可聞的口水吞嚥聲。
“唉……”女子唱着,忽而幽幽一嘆。
嘆息聲百轉千回,只此一聲,就令人心揪腸結,恨不能傾盡所有,搏她一笑。
“如此佳人,怎麼有人竟能狠心負她!”忽然間,一個大漢摔了手中酒杯,一拍桌子就站起身來,他大步走向俏立門邊的女子,伸手就要去抓她,口中還道,“小娘子莫慌,哥哥從此定不叫你再心傷!”
眼看着他那雙粗黑的大手就要抓到花魁娘子玉藕凝脂般的小臂上去了,一片雪亮的刀光忽就閃現。
“啊——!”大漢慘叫。
他探出的那隻手掌竟在這刀光乍起的片刻間就被人齊腕削掉,鮮血頓時從他斷腕處噴涌而出。
“不自量力!”一個黑衣瘦長的男子冷笑着從陰影中走出,他手中刃口狹長的短刀上仍舊滴着鮮血,顯見適才斷人手腕的就是他了。
此前說故事的老者似有不忍地嘆道:“果然如此,這不打聽清楚就胡亂上前的,又怎麼逃得過鬼刀的快刀去。”
鬼刀震懾了衆人,將持刀的手腕一抖,便收起了短刀,人又隱入陰影當中。
百蝶兒垂眸輕嘆,只是幽幽道:“鬼刀,你又傷人了……”
說話間,她眸光轉開,歌聲又起。
“纖羅對鳳凰,丹綺雙鴛鴦,調砧亂杵思自傷……所在天一方,寒衣徒自香……”
歌聲中,她蓮步輕移,不過片刻,已是遠去。
邸店中衆人如夢初醒,幾個呼吸之後,方有一人顫顫走出,幫受傷的大漢拾起地上斷掌。他又來扶人,一邊低聲勸道:“快尋個醫館治傷去,既是鬼刀出手,報仇便不必想了。”
大漢懵懵懂懂立在原地,一副神思不屬的模樣。
兩人相攜離去,良久,客棧中的衆人才終於找回各自的聲音。
“咦!”一人驚道,“這裡剛纔還坐了個郎君,我看他身上帶着劍呢,怎麼片刻就不見人影了?”
另一人道:“莫不然,竟是追着花魁娘子去了?”
其實韓素早就回了房間,黃字十七號房,因臨近柴房,不論採光還是方位都不怎麼好,所以向來是被留到後頭的。
韓素並不在意這些,她從前在家時固然是錦衣玉食,後來流落江湖卻早就學會了不去在意身外一切。她更不會因爲好奇或是不平等情緒而去追那花魁娘子,對此刻的她而言,劍纔是最重要的。
韓素點了燈在燈下研讀劍譜,一邊研讀一邊於心中默默推演,只等通讀記誦之後再尋個地方好生修煉一番。
時間不知不覺,如飛走過,直到那一盞燈油燃盡,燈火噼啪一聲,滅了。
韓素忽然擡頭,掌風一掃,推開旁邊一扇窗戶,低喝道:“誰!”
“呵呵……”夜色中,陣陣低笑幽幽響起,一團顏色難辨的物事忽然被人破空擲來。
韓素手覆內力,伸掌一攔,便將那物抄在手中,再辨四周風聲,那人卻是遠去了。
韓素也不追趕,只起身走到燈座邊,就着窗外微光將旁邊油壺中的油灌入少許,再換下燈芯,將燈火點燃。她撥了撥燈芯,使那火光更亮了些,這才拆開手中之物。
卻是一封用火漆封了口的信。
韓素從中取出一張微微透着馨香之氣的雪濤箋,展開一看,幾行娟秀小楷便映入眼簾。
“聞君劍術通神,俠義爲骨,實不勝心嚮往之。冒昧邀請,盼能與君一唔,則心不悔矣。
今夜子時,醉歌舫中,煮茶相待,不見不散。
百蝶留。”
竟是一封來自花魁娘子的邀約信。
倘若韓素果真是男子,此刻便不神魂顛倒,也該心旌動搖了。
她將信紙摺好,又放回信封中,心裡着實有些疑惑。不知這百蝶爲何會尋上自己,更不知那所謂的“劍術通神、俠義爲骨”,她又是從哪裡看出來的。
再看時辰,離子時已只剩兩刻鐘了。
韓素將劍譜貼身收好,又從袖中取出軟布,自背後抽出長劍,再將軟布就於劍身,然後不緊不慢地擦拭起來。
過了一刻半鐘,她纔將軟布收起,歸劍入鞘,推門而出。
子時,她準時到達運河邊。
百蝶的醉歌畫舫離河岸摸約有五丈距離,畫舫中宮燈照人,此刻正是這一條京南河上最爲紙醉金迷時候。
韓素腳尖輕輕一點,整個身體便似水鳥般輕盈滑上水面。不過兩個起落,她踏水前行,凌空騰身,已是落入畫舫甲板之上。整個過程流暢優美,水波不興。
“啪啪”,有人鼓掌。
艙室門口,花魁娘子俏生生玉立當前。
“好身法!”她讚歎道,“便是傳說中洛水之神的凌波微步,想也不過如此。”
韓素道:“百蝶。”
百蝶盈盈向她行禮,一雙輕愁目,臉上卻帶三分笑。
韓素問她:“你尋我何事?”
百蝶將身一讓,親手給韓素打起簾子:“請郎君入內敘話。”
韓素便移步緩入,當先走進外廳。
這畫舫足有十丈長,五丈寬,船艙外廳的面積亦是不小。打眼看去,內中裝飾儘管妍麗,卻並不流於媚俗,倒是令人覺得眼前一亮。
廳中並無旁人,百蝶緊隨韓素之後走入其中,又請她入座,碾茶細篩,素手分茶。
“想必郎君聽過奴的故事?”茶水緩緩注入杯中,嫋嫋茶香淺淺暈開。
韓素點頭。
“說來也不怕郎君笑話。”百蝶輕輕一嘆,“奴對那負心人曾經傾心有幾許,如今怨恨便有幾多。奈何他已平步青雲,奴身弱力小,實無相抗之力。昨日郎君在赤陽嶺連斬匪徒六人,救下十數民衆,消息傳來,奴心中着實欽佩。只想請郎君助我一助,百蝶感激不盡。”
她說着話,一雙盈盈水目定定地看着韓素,目中滿是期盼。
韓素方知她尋上自己的因由。
昨日她路過赤陽嶺,正遇山匪劫道。匪徒劫財又害命,韓素自然毫不手軟,長劍指處,連斬匪首六人,餘者四散逃開,她便沒過多追究。被她救下的車隊衆人固然千恩萬謝,可在韓素看來這不過是個順手而爲的小事,因此全不放在心上,過後即忘。
此刻百蝶提起前事,韓素恍然之餘亦是明瞭,這位花魁娘子消息如此靈通,只怕是時刻都在着意打探着衆路江湖好手。因此今夜這一遭,她已是步入了這位花魁娘子精心鋪設的局中。
人是佳人,局是好局,韓素並不厭惡。
她問道:“你要我如何幫你?”
“求郎君助奴將那負心人擒來。”百蝶曼聲輕嘆,“他騙走我家傳至寶,卻是不知,那寶貝原本由六個部分組成,他騙走的那一部分雖是主體,可若無其它五件從屬,那寶貝的作用終歸不能發揮。那五件從屬的位置如今已只奴知曉,郎君若是能助奴擒來負心人,取回那寶貝,百蝶願將完整的寶物雙手奉上,並告知郎君使用方法。”
一席話說罷,她只目含哀色看向韓素。
宮燈光亮柔和,茶煙瀰漫廳中。
韓素靜坐原地,久久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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