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上的傷養好了以後,蘇燕照常去山上採藥。倘若得了空,便去周胥的私塾跟着唸書。
從前寫一封信,幾乎一個字一個字地去問周胥,如今卻好了太多,時常寫完一段也很少出差錯。
蘇燕自知周胥幫了她許多,便時常跑腿給他送藥,將自己種的菜都送到了他家。如今眼看着入夏,山中的野桃子應當也成熟了,她揹着籮筐去採藥,準備順帶再摘些野桃給他送去。
連着翻了一座山,蘇燕累得氣喘吁吁,纔算找到了自己去年看到的桃樹。還未熟透的桃子泛着青,咬下去有些微酸。她摘了幾個丟進筐裡,正想下山,卻突然想起來,這座山就是當初她與莫淮躲避官兵的地方,她也正是在此處受的傷,至今還未好全。
想到這些,她心中便有些感慨,離二人分別有些日子了,她其實很擔心莫淮此刻是否平安。本來她一個人過了好多年,好不容易有人陪着了,卻突然離開,屋子也重新變得空落落的。走到竈房的時候,她會情不自禁想起莫淮一邊咳嗽,一邊生疏地添柴,最後被煙燻得眯着眼睛往外跑。
明明她以前也是一個人,如今不過是恢復原樣罷了,卻覺得十分不習慣,只能多做些事,似乎忙起來就不大容易想起他。
蘇燕在山中走了一段路,也見到了兩人分別的大石頭,周圍的枝葉鬱鬱蔥蔥,雨水也早已將她流在此處的血給衝了個乾淨。
她站在大石前出神地望了一會兒,準備轉身離開,腳底卻踩上了什麼東西。她以爲是樹枝一類的,也沒有留心,然而再一踩,感覺卻不大對,便用腳踢開了上層的落葉。
露出來的是一個泛着黑褐色,長着黴斑青苔的東西,露出的一角隱約能看出,是一個油紙包起來的什麼東西。蘇燕蹲下身子,將它抖了抖拆開,露出裡面已然發黴的糕點。
不多不少,仍是那幾塊。
她記性很好,一眼便知道了,莫淮沒有吃她留下的點心。
臨近晌午日頭正曬,繁茂的枝葉遮去了大半日光,蘇燕蹲在林蔭下好一會兒沒動。
看到這個紙包,她並不意外,只是覺得心底有點難受,又說不清楚。
莫淮大抵是不喜歡這糕點的,儘管她特意省着留下給他,卻不曾想過也許他根本就瞧不上,更何談喜歡。若換他在的時候,她應該會忍不住發頓脾氣,只因他浪費自己一片好心。可正如張大夫和孟娘子他們說的,其實她自己心裡也沒底,莫淮這一走,究竟還能不能回來了。
她仍是覺得該要有個答案,生也好死也好都叫她知道一聲。
蘇燕無奈地嘆了口氣,起身拍了拍灰,一腳將那發黴的糕點踢遠了,朝着山下走去。
入夏後村子裡蚊蟲便更多了,蘇燕從藥鋪拿了雄黃,在窗戶和門口都灑上,以免蛇蟲鑽進屋裡,而後便將汗溼的衣衫換下,準備去河邊打水來洗澡。
附近沒什麼人家,蘇燕也樂得自在,她將袖子高高挽起,一雙玉藕段似的手臂露出來,額頭上還泛着細密的汗。
水聲潺潺,掩蓋了其他的聲響。
蘇燕俯身去打水,猝不及防被人從後抱住,一雙粗糙的手死死捂着她,用力將她往後面拖。
河邊都長着菖蒲與蘆葦,倘若有人將她按倒了想做些什麼,也是沒人看見的。
那人身上一股騷臭,令她幾欲作嘔。幾乎是纔將她按在地上,就開始急不可耐地扯她的褲帶和衣襟,一張嘴就要往她臉上貼。
蘇燕見到眼前人正是馬六,噁心得破口大罵,雙腿拼死地蹬他,又被他死死壓制住。
跟着鄉村僕婦混大,蘇燕嘴裡也說不上什麼乾淨的詞,什麼髒罵什麼,馬六罵罵咧咧扇了她一耳光,打得蘇燕耳朵嗡嗡作響,卻也讓她趁此機會掙脫一隻手,發狠地去扣馬六眼睛,疼得他卸了力道慘叫一聲。
蘇燕立刻翻身爬起來,抄起她挑水的扁擔,用了蠻力抽打馬六,一下打在馬六嘴上,直打得他牙齒都鬆晃,半張臉也紅腫了起來,才往外吐出嘴裡的血,便口齒不清地向她求饒。
“錯了……算我錯了,燕娘子就饒了我吧……饒了哥哥,下次再不敢輕薄你,是我糊塗……哎喲!真的不敢了!”
蘇燕是氣急了眼,知道馬六是蓄謀已久,胃裡都跟着一陣翻涌,然而終究是沒解氣,便一耳光打過去,張口就喊大黃來。
馬六一聽便也什麼都不管了,捂着眼睛如同瞎眼的耗子一般亂竄。隨着幾聲狗叫,大黃已經聽了呼喚跑過來,追着馬六咬,他一邊慘叫一邊跑遠。
蘇燕心有餘悸,強忍着噁心撿起掉落在地的木桶。臉上被打了一巴掌,現如今還在發麻,也不知這畜生是使了多大的力。她去河邊洗了把臉,這才冷靜下來。
馬家村對她心懷不軌的又何止一個馬六,像她這樣無依無靠的人,誰都想上來啃她一口。
如今沒了莫淮,日子也一樣要過下去。她還是要攢錢去尋親,離開了馬家村,再也不用受這污名和沒完沒了的騷擾。
馬六爹孃是不講理的潑貨,如今兒子被蘇燕打得不輕,必定是要沒臉沒皮上門討說法。蘇燕最煩和他們糾纏,和張大夫交代一聲便收拾了衣裳去鎮上,趕在他們來之間先避一避。
等蘇燕去了藥鋪,恰好撞見周胥,見她臉頰發紅還有些微腫,立刻嚴肅了神情,問她:“有人欺負你?”
“是村裡一個無賴,不礙事,他也沒討得了好。”蘇燕想起馬六一嘴的血便只想冷笑。
她從小便在村子裡受人欺負,也不是個任人拿捏的好脾氣,只要能還手就絕不忍着,倘若馬六下次再犯,她便是去衙門蹲大牢也得廢了他下身的二兩肉。
周胥掃了她一眼,又問:“身上可還有傷?”
“自然沒有”,蘇燕說完就將籮筐放在地上,從裡面掏出一個灰撲撲的布袋遞給他。“這是我在山上摘的桃子,先生若不嫌棄就拿回去嚐嚐吧。”
周胥向她道了謝,接過桃子後問她:“你這幾日可還回去?”
蘇燕也正愁此事,說道:“還是不回了,先在東家這兒避着。馬六一家子混賬東西,指不準要找我算賬,我回去必定是不得安生,在鎮上待着他若敢爲難我,我便跑去官府找縣令。”
周胥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你若應付不來,來我家避一避也是好的。”
“總是麻煩先生,我心中也過意不去。”
周胥笑了笑,說道:“你若不想麻煩我,纔會讓我心中過意不去。”
緊接着他又問:“近日你可收到那位郎君的回信了?”
蘇燕搖了搖頭,眼神中難掩失落:“尚未收到。”
周胥沉默片刻,寬慰道:“聽聞大靖如今正動盪,太子已經回朝了,恐怕不日便要登基,正忙着清掃逆黨,京畿道起了兵亂還在鎮壓,興許書信也要耽擱些時日,你且不要太心急了。”
蘇燕點點頭,卻發現周胥面色似乎不好,問道:“周先生有煩心事?”
他嘆了口氣,說:“兩年前聖上便說要推行科舉,遭到那些名門望族的反對,聽聞當朝太子手段強硬,眼看科舉便要推行了,卻突然出事。如今即便太子回京,也要收斂着再不能與士族硬碰硬,推行科舉只怕也是不了了之。”
蘇燕聽得一頭霧水,也不知道科舉是什麼,只大概明白周胥是希望科舉推行的。“這科舉到底是做什麼的,爲什麼皇上想推行,那些名門望族還敢不答應?天子不是說一不二的嗎?”
周胥知道和蘇燕說這些,她多半是不明白的,便只說:“如今在朝爲官看重門第,倘若有才能,若得不到舉薦也是無用,然而那些士族只肯提拔自家人,哪裡輪得到我們這些寒門,若科舉推行,便是窮苦人家也能憑着才學入仕……”
蘇燕聽懂了,恍然大悟道:“周先生想當官啊!”
被她這麼直白的指出來,周胥略有些尷尬地低眉,小聲道:“周家沒落,我卻只能屈居山野之間,無顏面對先祖。何況士族中人多腐敗,爲官本該是能者居上,叫他們都佔了去,實屬不公。”
蘇燕聽出他這話是有幾分憤慨在裡面的,安慰道:“不是說這太子手段強硬,說不準也是暫時忍着,日後肯定還會推行科舉。先生這樣的才學,只在私塾中教書確實是委屈了……”
周胥聽到她這番話,緊皺的眉似乎也舒展了不少。
“你不是今日還要寄信去嗎?若有不懂的便來問我。”
“多謝了。”
——
皇上的身子只怕是撐不過這個夏天了,宮人們都議論紛紛,猜測着徐墨懷何時即位。
他本人卻對父皇的身子不大關心,只去見了一面,看着那面如枯槁的父皇,用嘔啞的嗓音交代後事,末了便雙眼渾濁地望着帳頂,喉嚨裡發出呼嚕的氣聲,也不知在念叨着誰,總歸不會是他。
當今太子並不受寵,最初的太子也不是他,這件事在宮中稱不上秘密。不過他的謀略才識都是皇子中最出衆的那一個,最後還是扳倒了自己的兄弟,成功坐上了太子之位。興許正是因爲幼時和父皇就不親近,如今看着他快死了,徐墨懷心中也沒什麼感受,反而有些惱火他丟了一堆爛攤子要他清理。
等徐墨懷準備回東宮的時候,便有人有意無意提起要他添幾位侍妾的事。
這幫混賬管東管西,連太子的牀榻都要關心。徐墨懷只覺得厭煩,找了理由回絕。
正好與林馥的婚期也該定下了,林氏家風嚴苛最看不慣淫|靡做派,都快成親了還不斷往後院添侍妾,說出去還叫人以爲他瞧不上林馥。
東宮靜悄悄的,連樹上擾人的夏蟬都被捕了個乾淨,只有風吹枝葉的婆娑聲響,宮人們走動的腳步聲都很輕,和大吵大鬧的蘇燕一點都不一樣。她只要回家了,還不等進屋就要喚他一聲。
徐墨懷回到了金碧輝煌的殿宇中,那些充斥着雞鳴狗吠的日子,似乎一下子就遠去了,屋裡只剩下清雅的松香味,並沒有潮溼的黴味和隱約的牛糞臭氣。
他總覺得那些過往就像是一場夢,此刻再回想,一切都顯得荒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