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煩你了,還請幫我補好衣服。”
佐佐木小次郎用力跪倒在地,頭貼在地上,誠摯道。
對面已然裸露出半個胸脯,慾火中燒的女人如同一盆涼水澆在腦袋上,她看着眼前男人,懷疑是自己在進入了一個可怕的噩夢。在這個世界上,怎麼會有男人對女性沒有興趣呢?更可恨的是,那個女人就是自己,對於自己的身材和容貌她很有信心,因而纔會大膽跟着佐佐木小次郎來到這片樹林裡。她對姐妹們說過,自己要成爲第一個採摘這顆倔強葡萄的女人。
誰知道,他卻將一件破了洞的衣服放在自己面前。
“拜託了。”
佐佐木小次郎又說。
女人又好氣又好笑:“你暗示我來這裡,就是幫你縫補衣服嗎?佐佐木大人?”
“是的。因爲我必須參與一次很重要的決鬥,儀容一定不能失禮。”佐佐木小次郎擡起頭來,一雙眼睛裡毫無邪欲:“那麼,齋藤燕夫人,不知道能否答應在下這個冒昧的要求。”
齋藤一家也算大族,齋藤燕和赫赫有名的齋藤道三卻沒有直屬血緣關係。父親死於戰場後她幼年隨着母親來到小倉番,母親改嫁給當地一名漁民,齋藤燕的名字卻一直沒有更改,繼父也沒多久就死去。齋藤燕母女都被男人們恐懼,可是齋藤燕又繼承了母親婀娜的身姿,還有天生就會誘惑異性的本能與各種細小姿態之間的嬌媚,男人們又無比憧憬能和她們母女偷情。
自從齋藤燕成年接連剋死兩名丈夫,她就不再考慮改嫁,而是租下了一間小鋪子,開始給人縫縫補補,以此爲生。由於接連死了男人,齋藤燕又恢復了本家姓名,大家因而都叫齋藤燕夫人,這種不倫不類的叫法中也包含着一種鄉下人的嘲弄。私下裡大家都謠言說,齋藤燕是由於慾求不滿,所以才害死了兩名被她消耗過大不堪重負的男人。對此,齋藤燕一笑了之。從小她就習慣了緋言緋語,女人們說起是厭惡和嫉妒她潔白的膚色和充滿慾望的身體,男人們則是一種得不到就想要毀滅的變態慾望。
齋藤燕真正的情人只有一個,那是一個懵懂的少年,抱過他之後齋藤燕就再也沒有產生過強烈的慾望。
然而眼前的劍客卻讓她心神動搖。
可今天良辰美景,他卻要讓自己幫他補衣服。
簡直是可笑。
她氣呼呼地站起來,想要離開。
可是偷瞄到對方失望和不知所措的神色,她又忍不住笑起來,將那一件衣服拿在手裡說:“明天晚上,來我家取。”
望着齋藤燕離開的背影,佐佐木小次郎不由鬆了口氣。
他也不知道爲什麼,自己總是很難控制內心的慾念。很多次,他都告誡自己,自己不是本地人,不知多久就可能離開,或許就是下一天,所以獨來獨往纔是最適合自己的方式。齋藤燕夫人的情意他很清楚,他也很喜歡她的容貌,她倔強的嘴脣,還有那股子面對流言蜚語毫無懼色的硬氣,他從未見過一個女人將嫵媚與強硬結合如此奇特的人。
佐佐木小次郎給出了一個可笑的藉口,縫補衣服。
劍客之間,只要劍與心尚在,就不算是失禮。
不過外行人難免不太理解其中關鍵,都以爲武者之間的決鬥神聖而華麗,其實不然,說是華麗不如說是殘酷,戰鬥基本上都在轉瞬間結束。因爲決鬥本就是必須分出勝負的慘烈戰鬥,唯有重視勝負而看輕生命,武人才能夠達到那種神奇的超越自我之態。結果就是,每一戰都是會造成死亡或者重度殘疾。在這個戰亂時代,佐佐木小次郎已經對此有了清晰的認識。
可是面對齋藤燕時,他卻撒了一個蹩腳的謊言。他只是想要穿着心愛女人的衣服去和敵人們決一生死,就彷彿她站在自己身後,佐佐木小次郎想要帶着她手指溫柔的觸感去赴死。
他拔出自己的三尺長刀。
冰涼雪亮的刀身倒影出他明淨的雙眸。
佐佐木小次郎閉上眼,想着齋藤燕輕巧離開的樣子。
她那氣鼓鼓佯裝要離開的樣子讓他心裡難受,可是緊接着她又扭過頭來,將他“破”了的衣服抱在懷裡,猶如鳥兒一樣離開了這片黑夜森林。
佐佐木小次郎回刀入鞘。
一隻失去了翅膀的瓢蟲落在他的手掌心,他小心翼翼將她重新放在一棵樹的樹皮上,看着它蹣跚又毫不氣餒地往上爬着,佐佐木小次郎露出會心的笑容。
這一刀,就以她的名字爲名。
我叫它,燕返。
燕返,並不是燕子也能被刀法逼迫折返,指的是佐佐木小次郎的美好願望,那個女人回過頭來那風情無限的一瞥,自己想要將它永遠記住。
由於佐佐木小次郎要修行,因而大多數時間都不在鬧市,而是獨自居住在荒郊的密林裡,感受大自然的奇妙,不斷演練自己的刀法。這一天入夜,他提着紙燈籠邁着沉穩的步伐一步步走向集市,周圍瀰漫着一股奇異的安靜,他心神不定地加快步伐來到齋藤燕的小鋪子,她外面是做生意,自己就睡在裡頭。雖然佐佐木小次郎從未進去的,可是也知道里頭大概構造。
大門虛掩着,他才輕輕一碰就倒在地上。
佐佐木揚起手中燈籠,看到女性雪白的胴體被掛在繩子上,就像是一隻被雕刻得栩栩如生的玉像。在她潔白的背部,有人寫着“不貞潔的淫婦”和“霍亂民衆”的毛筆黑字。
齋藤燕雙眼睜開,她眼裡沒有恐懼與驚慌,只有一種淡淡的哀愁和失望。
佐佐木將女人的身體放下來,發現已經沒有了呼吸,身體溫熱,說明才死去不久。
看着她的雙眼,佐佐木忍不住想要親吻她空洞的眼眸。
如果自己能夠早一點過來。
如果自己不要再拘泥於煉氣士終將離開這種鬼事,如果自己能夠再直接大膽一點……一切都將會不同。
自己那件衣服被疊得好好的,放在一旁的桌子上,殺人者大概也看不上,並未拿走。在原本佐佐木小次郎弄破的地方被一塊同色的青布彌補起來,針腳極爲細膩,幾乎看不出來,他沉默地脫下衣服,將這一件換上。
第二天所有人都知道,郎當女人齋藤燕死了,是被一名行俠仗義的人以“不貞潔”“霍亂民衆”的理由吊死的。
在戰亂時代死掉一個女人,沒有人關心。
所有女人將話頭對準了其他人,所有男人又有了意淫的新對象,世界上最不缺少的就是爭端與蜚語,互相傷害。
只有劍客佐佐木小次郎從這裡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