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話從正午時分一直持續到傍晚。
厲雲一直寢食難安。
他們也不知在房裡說了什麼,他也曾去過幾次探查偷聽,可從門外竟聽不到絲毫聲音。
眼見晚飯也排了下來,阿彌婭招呼他吃飯。
現在所有人都知道了那真相,本來好不容易放下來的心,卻又被這件事提起來,誰也沒什麼胃口。厲雲終於也吃不下,在餐桌上慢慢的放下了碗筷,出去了。
夜晚。
天空之城上的夜色是淒冷的。沒有一絲雲,沒有一株樹,放眼望去,那純白色被月光籠罩上了一層陰影,看起來暗淡蒼茫。
幸好還有屋頂。
這樣的夜裡,厲雲翻身上了屋頂,在雲彩累成的冰冷屋脊上慢慢坐下來。
他是不善於喝酒的,這樣的夜晚,卻突然想把酒當歌。
天空之城上倒沒有沙漠那般清冷,他卻不覺得溫暖,仰頭看着月色。
突然間,有人重重的拍了他的肩膀,將個冷硬的東西塞到他懷裡。
厲雲嚇了一跳,擡頭一看竟然是白如今如花的笑靨,低頭看去,懷裡是個油膩的袋子,裡面還剩下幾塊冷硬的糕餅。
如今聳聳肩,在他身邊癱坐下來,“我只剩下這麼多了,你別嫌棄。”他似乎知道他一定也吃不下飯,專門爲他留下了一般。
厲雲沒能笑出來,伸手摸出了一塊,卻緊張的吃不下,一直盯着他的臉。白如今一回頭就知道他想什麼,笑嘻嘻。
“我辦事還不是馬到功成的?雖然把我哥氣了個半死,但是他不勉強我回去了,嘿嘿!”
是嗎?厲雲雖然也很在意過程,卻還是無聲無息的鬆了口氣,啃了一口冷糕點,卻覺得從未這般香甜過。如今卻笑嘻嘻的將那剩下的半個奪去,填入口中,塞得滿滿的,“你不知道我多辛苦……我哥哥比你還要頑固……唔,餓死我了……!”
“阿彌婭還給你留着飯,下去吧。”厲雲慢慢站起,要拉他下去吃飯。
然而,紈絝公子卻反手拽住了他,笑嘻嘻,“我不想這麼快下去呢,這麼好的夜晚……應該喝酒纔對!”他說着,竟然變戲法般的從懷裡掏出一壺兩杯,笑嘻嘻,“經過廚房的時候,我順手牽羊來的。可惜只能塞下這些,拿不到好吃的了……”
酒?他的身子裡,究竟還能藏下什麼東西?厲雲一怔,有些慨嘆的出了口氣,微微擔心他的身子。
白如今卻徑直倒出兩杯酒來,便要往口裡倒,卻被厲雲一把奪下來。厲雲也不喝,只是將那酒壺收到懷裡捂着。這壺酒在如今的懷裡藏了那麼久,卻沒顯出一絲熱起來。
他的眉心微微隱憂,表面卻不動聲色的。“這樣的冷天再喝冷酒,就全要靠胃來捂熱它,不怕傷身嗎……這也不懂,虧你還自稱饕客。明天就要回去了,你別找藉口賴着不走。”
“哇,這也被你看出來了!”如今半真半假的開着玩笑,卻乖乖的沒再吵鬧,一口口的吃點心。
他已經從哥哥那裡知道了,他的這第二次生命……其實只是在消耗着厲雲的生命罷了。
這個傻人……他早就知道,厲雲一定會這麼傻的。
厲雲卻倏然叫他,問,“哪顆星是貪狼,你指給我看看。”
哎?如今吃了一驚,不知道爲什麼他突然知道了貪狼這回事,可影影綽綽
裡,又覺得他應該是知道的。便擡起頭來,滿星空的看了看,突然指着北方的一塊天空,笑眯眯,“看看,就在那裡,那兩顆很大很亮的星星旁邊的那顆,那就是貪狼啦!”
厲雲順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見那七殺破軍明亮的星光下,倏然生出了一顆明明滅滅的小星。雖然還弱小,且不穩定,卻隱隱約約的與那兩星成三足鼎立之勢。
那顆星,不再會熄滅了吧……
他那樣對自己說着,慢慢的看了專注的紈絝公子一眼,終於慢慢攥緊了手。
“還沒好嗎?我想喝酒哎,不知道天上的酒是什麼味道,好的話給小舒帶兩瓶!”如今已經很猴急的過來拔着看,口水幾乎滴在他身上。
厲雲一巴掌撐開他那張涎水直流的臉,生氣,“你急什麼,老實的給我坐着。杯子呢?將那些殘酒倒了,捂熱了再說!”
然而,白如今卻忽而捂住嘴,嗤嗤的笑起來,“阿雲你想什麼那,杯子不就在你手裡嗎?哈哈,我知道,你一定是想你的心上人了,那個藍衣服的……!”
他的話卻戛然而至,看着厲雲倏然變色的臉。
糟糕……一下子口不擇言,說錯話了……
厲雲卻沒看他,目光遼遠的看着北方,似乎穿透了天空之城,穿透了浩瀚大漠,一直到那個宮城裡去。
遠方的遠方,夢裡的夢裡,是否也有一襲淡藍呈現?
菊花恣意,午夜妖嬈盛開……
大波斯菊已經長出了三兩尺高的莖杆。
遠處的譙樓上,傳來了二更的鼓聲。
這金碧輝煌的深宮也沉寂下來,只有這夜菊倚欄前,竟還有些喧囂。
舒子夜竟然冒夜進宮來,幸好聖上今夜不曾來臨幸。清妍夫人安排着下人帶那青青出去相會,也便睡不着了,披衣起來。
這幾日青青總是心神不寧、坐立難安的,她被她傳染了,一到夜半就開始失眠。只覺得這深宮的空氣裡,再也不是那般死樣的沉寂,而是涌動着一點潮溼的味道。
還有一點風的味道……
山雨欲來麼?她從二樓的欄杆上看下去,一片荒草裡,竟然也挺出了不少大波斯菊的杆。那種花的梗杆是嬌弱的,本來就是草本一年生的植物,長到最粗的時候,也不過一指粗下。去年秋天落得種子,沒想到今天春幾乎將整個院子佔據了。這大波斯菊也不比其他的菊花,需要嫁接扦插,只要有一顆種子,只要有一方脊土,就能自己艱難的生出來,開白黃粉色的花,然後凋零,種子紛飛而去。
她站不住了,從欄杆一角拿了花鋤,吩咐身旁的宮娥,“侍欄,你帶盞燈隨我下去,給波斯菊除除草。”下人似乎習慣了她的恣意,很快利落的爲她披上一件月華銀線夜菊紋的披風來,提着宮燈隨她下去了。
月亮漸漸露出小半臉,孕育在遙遠的地平線和沙漠間。她手把着花鋤,就藉着月光慢慢除草,爲波斯菊分出一片空間。才除了一會兒,便有些乏累了,看去,花園子倒被荒草侵佔了四分之三,其他的菊花也都被排擠死了,只剩下這大波斯菊。她便不由得嘆了口氣。
侍欄聽到她嘆息,連忙,“明日奴婢讓人來,重扦上一些菊花?這些日子瞧見別的宮裡開始扦‘二八佳人’了,說是那種菊花開起來,一株上都有兩種色彩,每一朵也帶着兩種色彩的變化。”
清妍夫人又嘆息了一聲,將目光四處放了放,“種那勞什子幹什麼,在我這園子裡一樣要死的。就還種着大波斯菊吧,這樣很好,已經很好了。”
她還是放不開這些大波斯菊,慢慢的撫過那些枝葉,似乎就撫過了那個人的面龐,撫過了那些逝去的時光。忽而,她便有些恍惚起來。
侍欄看見她失神,也是司空見慣了。悄悄的幫她拉了拉披風,倒將她拽醒了。拄着那鋤頭耽擱了一會兒,就又開始鋤起草來。
“娘娘這些日子,怎麼不寫詩詞了?”侍欄關切的爲她照明,漫不經心的問。那清妍夫人倏然抖了一下,便沒動了。良久,才緩緩道。
“寫什麼……寫的再多,也傳不到那個人的眼睛裡去……”
侍欄卻是一驚,下意識的,“皇上都有看啊?聖上還當着奴婢的面,誇讚過娘娘的文藻,說是有什麼……婕妤的風骨……”
清妍夫人又是一怔,不由得苦笑起來:原來在她們眼裡,自己的詩作,只是向聖上諂媚的工具罷了。她又不是班婕妤,作那什麼勞什子的團扇,真的是要引起那個皇上的舊情嗎?她只想引起的,只是那個人的舊恩罷了。
然而那個人,卻將她推到了另一個男人的手裡,又在這場破國的疊變裡,眼睜睜的看自己顛沛流離!她本該恨他的,一直也是那麼認爲,可一旦看到了他……
清妍夫人終於抖掉了那鋤頭上的草葉,慢慢轉身。“回去吧。”
侍欄一怔,連忙跟上。心裡卻有些惴惴:她剛纔說了什麼不該說的吧……清妍夫人她……
淒冷的月色照下來,卻照不亮那個人的臉。
淒冷的月色照下來,卻照不亮那個人的臉。
青青急迫的拽住了那隻冰冷的手,拼命搖撼着。
然而,舒子夜的臉依舊藏在陰影裡,不肯回顧。
她越發覺得不好,只覺得與如今臨別時的那個心情又涌上來,讓她越發不安,只是一遍遍的拽着哥哥的手,在他手心拼命划着“白”這個字。
她要知道,她要確切的知道,如今……究竟是死是活,究竟怎麼樣了!
舒子夜終於蹲下來,微微擡頭,對着妹妹緩緩微笑。“如今他去了個很遠的地方,恐怕一時半刻……”
然而,青青卻猛然的搖搖頭,拽過他的手掌來,用力的劃下了一個字,“活”。
他活着嗎?他活着嗎活着嗎?
舒子夜忽而擡起頭來,微笑着撫摸妹妹柔軟的劉海,“青青,你再在這裡忍一忍,等有機會了,我一定帶你出去。”
眼見哥哥如此逃避自己的問題,青青陡然生氣的甩開了他的手。可她忽而卻意識到了什麼,一呆,倏忽間捂住了嘴,淚珠啪啦啪啦的摔下來。
舒子夜並沒有勸住自己的妹妹,而是站起來,遙望着南方的方向,用力的按住輪椅的扶手,緩緩卻堅定。“他不會死的……一定不會……”
他不知道是在勸說妹妹,還是想竭力說服自己。那直*着南方星空眼睛,漸漸涌滿了淚。
現在還毫不知情的他,那竭力南望的目光,是否能與厲雲北望的目光交匯?同一片星空下分隔的人,是否能夠完聚?
而真的完聚的他們,又將怎樣面對那些猜忌與背叛……
答案,或許已經流傳在了風裡,卻是流散在所有人的明天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