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伴奏的鐘磬之聲已經停下,在座諸人爲了能看清穆寧雪的面容,聽清她的話,都不約而同地噤口不言。
白玉爵掉落的聲音在寂靜的大殿裡瞬間放大了數倍,嚇得大部分命婦夫人和姑娘猛然一震,不約而同望向獨自坐在紫檀御座上的皇帝。
高緯回過神,略顯狼狽地躲開殿下人別有深意的目光,急忙說道:“朕方纔沒拿穩酒爵,讓諸位夫人受驚了。”
“朕先去更衣換服了,請諸位夫人好好觀賞百戲吧。”目光落到讓自己大驚失色的始作俑者身上:“至於穆三姑娘。。。你先下去休息一會兒吧,等朕回來再說。”“遵旨。”
慌張離去的高緯並沒看到陳涴盯着自己背影所露出的那一絲微不可查的冷然諷笑。
永和宮,偏殿
高緯面色深沉,任由趙書庸爲自己褪下紫貂大氅,幸虧大氅厚實,內裡所穿又是箭袖,所以被酒液濺溼的只是外層的大氅衣袖。
用溫熱溼巾擦淨皇帝雙手,從屏風上拿過一件新淨的狐裘大氅,剛爲她穿進左袖,便聽她低低說道:“她怎麼會在這兒?而且還成了定陽侯府的三姑娘。”
趙書庸手上動作不見停頓,繼續爲高緯穿戴袍服,整理佩飾:“奴才也不知道,只是聽聞這次入宮的人選名單是靜德太后親自過目並點頭同意的。”
高緯面色變冷“靜德太后同意的?看來穆寧雪也是她選定想讓我納之爲妃的人之一。”
“爺,是否也要將穆姑娘推出去?”高緯眼神複雜:“她的出現,完全出乎朕的所料,朕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對她?罷了,走一步看一步吧。”“是。”
高緯回到大殿沒多久,百戲就結束了,而這次臘日筵宴也接近尾聲,無奈之下,高緯只得重新讓穆寧雪上殿。
“聽說小穆姑娘要於大殿獻舞,朕聞之甚是驚訝,只是不知小穆姑娘要獻何舞?”“《清商樂》中的‘白鳩’一部。”的
“國朝雖流行清商樂舞,但因是江南吳歌配以巴渝舞步,北方世家女子很少能有精通者,‘白鳩’又是其中難度僅次於‘聖主’一部的,小穆姑娘休要逞強。”胡曦嵐雖介意高緯方纔的反應,但沒弄清楚事情之前,她還是願意提醒穆寧雪。
“多謝左娥英提醒,但民女有信心。”一雙丹鳳美眸似有似無飄到御座上的人身上。
“既如此,小穆姑娘和樂師都去準備吧。”高緯面色平靜,彷彿方纔落爵失態的不是她。
“腕弱復低舉,身輕由回縱。”這是殿中諸人看到穆寧雪的清商巴渝舞后所產生的感覺,一位看起來年紀偏輕的世家姑娘忍不住吟出這句詩。
“當真是我多慮了,小穆姑娘當真舞姿了得,也委實當得起梁武帝這句詩。”轉眸看向高緯:“陛下覺得呢?”
“朕的感受也是如此,朕見你們都是欣賞之色,說明小穆姑娘確實舞步超羣,既然如此。。。”“爺。”換好衣服回來的趙書庸突然打斷高緯的話。
“何事?”“靜德太后命人傳來話,這位小穆姑娘要入宮。”高緯看向殿門,果然有一箇中黃門袍服的內侍躬身站在那兒。
高緯側首看着趙書庸,面無表情:“朕要是不答應呢?”“靜德太后一定要您這麼做,您已經拒絕太后一次了,要是再這樣,只怕會讓人覺得您有悖孝義。”
“而且。。。”湊到高緯耳邊輕道:“這次穆姑娘出現誰知道會有什麼目的,放在自己眼底下,也總好比您在明處,他們在暗處的好,若是連了解的機會都沒有,又何論消除那些周國遺族?”
高緯眼瞼微垂,毫無預兆地走下丹陛,站在穆寧雪面前,面露笑容:“小穆姑娘可有婚約?”
高緯表情轉變之快讓穆寧雪眨了眨眼,笑而不答,只是轉眸看向自己左側的一位身着郡夫人衣飾的命婦。
高緯明白了命婦的身份:“夫人是小穆姑娘的母親,定陽侯夫人吧?”“正是臣婦。”“敢問小穆姑娘可有婚約?”
定陽侯夫人遲疑了一下,隨即笑道:“三姑娘幼時體弱,有相士說這孩子不易過早與他人婚配,所以現在十八剛滿,也尚無婚約。”
這話倒是真的,不過當時那術士是與穆青霄和元玉、李嫣述說的,這次爲了在其他勳貴夫人不露破綻,纔將此話告訴穆征夫婦。
“既如此,如果朕想聘小穆姑娘爲宮中妃嬪,不知可否?”定陽侯夫人笑意稍減:“若聖上真的喜歡寧雪,臣婦自然欣喜,只是侯府一直寵愛寧雪,臣婦就怕這孩子惹聖上不快?”
“朕相信小穆姑娘天資聰慧,不會如此不懂事的。”回頭看着穆寧雪,似笑非笑:“小穆姑娘,你應該會體諒朕吧?”
“自是,民女一定會盡力讓聖上開懷的。”語罷,看似羞赧地低下頭,眸子裡卻毫無波瀾。
“小穆姑娘果然明理懂事。。。”突然看到穆寧雪後頸處的玉墜鏈子,對於高緯來說很是熟悉,畢竟是她自己帶了十幾年的。
眸子驀然一沉,語調變高:“敕封定陽縣侯第三女穆寧雪爲弘德夫人,賜居鄴宮章臺殿,至於暫居之所。。。”
“來人,送弘德夫人去承華殿休息,穆夫人就暫居承華殿吧。”高緯還沒想到,斛律雨已經開口,語氣如常,卻讓高緯渾身一僵,幾乎冒出冷汗。
“時候不早了,諸位夫人姑娘也快回府休息吧。”說完這句,高緯直接跨步出殿,趙書庸也趕緊跟上。主僕二人雖然身形穩健,卻在知情人看來頗似落荒而逃。
皇帝寢宮
高緯揹着手來回踱步,眉頭緊鎖,心中愈發煩躁,嘴邊不斷嘀咕:“趙書庸怎麼還不回來?真慢!”
過了一會兒,趙書庸總算回來,不過磨磨蹭蹭半天都沒挪到高緯身邊,直到高緯不耐煩地一把抓住他的衣領拉到面前。
“怎麼樣了?”趙書庸慢吞吞說道:“奴才在左皇后那兒,連門都沒能進去,右皇后還讓奴才告訴爺。。。您想去那兒就儘管去,不過要是發生了什麼事,你別後悔。。。。”
高緯一下子愣在那兒,好半天才問道:“那,左娥英那兒呢?”“左娥英讓奴才進去了,說她要照顧小公主,請爺自行決定今夜安寢之處。”
“她真的這麼說?”高緯還有些驚疑不定,見趙書庸肯定地點了點頭,才放下心,長舒一口氣,隨即大袖一揮:“擺駕臨華殿!”
“是。”出殿之際,趙書庸摸了摸自己後頸,喃喃道:“總覺得今夜還會有事情,希望是我多慮了吧。”
臨華殿,寢殿
沐浴後的胡曦嵐坐在梳妝鏡後,宮人半跪於其後,用白玉梳輕輕梳理溼潤青絲,任由身側的紫金高足薰爐順勢烘乾。
“參見娘娘。”“起來吧,你端的是什麼?”胡曦嵐自銅鏡中看到一宮人端着託案,用朱緞蓋着案中之物。
“這是右皇后送來的,說是讓您用來‘照顧’陛下的。”說着,將朱緞一角掀起,露出小半截銀白色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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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瞼微擡,不由莞爾:“沒曾想,右皇后竟如此小心眼。”頓了頓,又說道:“本宮收下了,暫且放置到牀榻內側吧。”“是。”
尚在湯池中沐浴的高緯忽然脊背一涼,回頭一看,發現並無異樣,暫時壓下驚惑,沉入水中。
過了好一會兒,胡曦嵐已經在榻上昏昏欲睡,纔看到高緯只着薄綢內袍步進寢殿。
腦子猛然清醒,下意識朝牀榻內側摸了摸,直到摸到冷硬感覺,胡曦嵐微微揚眉,眸子中閃過算計之色。
坐到牀邊,手指摸了摸披散在胡曦嵐身後的青絲,滿意點了點頭:“好了,咱們也該休息了。”
胡曦嵐擡起眼瞼,靜靜看她,桃花眼眸光流轉,顧盼生輝,眉目之間有種說不出的妖嬈。
高緯心底有些發癢,胡曦嵐因年長她許多,素來一副端莊穩重樣子,但她只要稍加媚意,嫵媚之色加之她如今年紀特有的風情韻味,讓此時的高緯移不開眼,逐漸不能自拔。
“怎麼了?”高緯嚥了一口唾沫,聲音發顫,心中的期待和激動越來越清晰。
胡曦嵐用手指輕輕划着高緯頸脖,似乎是在勾勒上面隱隱約約的青筋,動作輕緩有度,面上透着怡然自得。
“夠了。”抓住修長的五指,高緯聲音低沉沙啞:“今夜事情太多了,我累了。”
猛地拉開高緯衣帶,將她右手按到自己腰間,看着高緯的眸子,一字一句道:“我不累。”
“曦兒!”胡曦嵐的手勾住了高緯的後頸,心中壓住的火焰噴涌而上,身子下傾,兩人陷入織錦緞褥中。。。。
胡曦嵐到達巔峰後,高緯尚意猶未盡,眼神依然在她光潔的身體上,沒看到她眼中的狡黠。
不動聲色地將手挪到內側的錦被中,握住那件物事,緩緩朝着高緯移動,爲了防止被高緯發現,另一隻手重新按住她的後頸。
“啊!”高緯身上的熱度尚未退散,忽然後腰處感受到一片冰冷堅硬,刺激之大,幾乎讓她整個人跳了起來。
驚慌失色地看着面前已經用錦被掩住身子的胡曦嵐,顫顫巍巍指着她手中的鐵如意:“爲什麼你會有這個?!”
胡曦嵐挑眉:“你說呢?”目光輕飄飄地落到高緯身上,高緯臉皮一紅,連忙將方纔隨意仍在一旁的內袍蓋在身上,堪堪遮住了不着寸縷的身軀。
“說不定到時候我不僅敲珊瑚,還敲人呢!”腦海中猛然閃過陳涴數月前在姑蘇時說的話。
高緯按着心臟,心存僥倖問道:“這難道是涴兒給你的?”
眨了眨眼睛,輕輕頷首,印證了高緯的猜想。
擰了半天眉角,高緯才說道:“就算這樣,你也不需要在這種時刻對付我吧。。。”幸好我不是真正的男子,心中腹誹完剩下半句。
微微眯起彼時還萬千風情的桃花眼,摩挲着鐵如意光滑的表面,淡然道:“這是爲了讓你長記性。。。”見高緯面色一緊,又道:“誰讓你總是不肯主動說出來。”
“我原是想我和穆寧雪應該不會再有機會見面相處了,便想將這段過往壓下,也是怕你們會瞎想,結果沒想到居然會在行宮中相見,你們也確實如我預料。。。”
“涴兒是不是知道你和那小穆姑娘的事?”“。。。我們去姑蘇的時候,正好碰到了穆寧雪。。。”高緯語氣艱難。
“當真是巧合?還是早有圖謀?”語氣陡然變冷:“把你和穆寧雪的事給我說清楚,一個細節都不許放過。”
“。。。”高緯一臉木然,雙脣緊閉,儼然打算嘴硬到底。
胡曦嵐面色不變,提起鐵如意伸向高緯,身子微微前傾。
眼角抽搐,冰冷觸感似乎依舊在腰側,情不自禁地向後靠去,卻突然手下一滑,差點跌下去,朝後一看,才發現自己已經到了牀榻最外側,已無可以後挪之地,委實是前有狼後有虎、
看着四肢修長的高緯可憐兮兮地縮在那一角,胡曦嵐心中忽然閃過一絲愉悅,不由心道:難怪小雨喜歡欺負緯兒,感覺當真不錯。
乾咳一聲:“如何?還不肯說嗎?”“。。。我說,你先將如意收回去。”“你說完,我要是覺得你說的是真的,自會收回去。”
高緯頓感無語,但又不能食言不說,只好將與穆寧雪的相識、相處過程乖乖說出,只是藏下了穆寧雪在寺塔傷自己那一段。
雖然穆寧雪對自己手下留情,又爲自己療傷,並留下傷藥,但一直將此事掛在嘴邊,只是徒增兩人之間曖昧不清的氣氛,又讓自己身邊人不悅,實在是全無益處。
“既然知曉她是北周遺族,你又爲何要讓她入宮?難不成你真對她上心了?”對於這些亡國皇族,久居深宮的胡曦嵐雖沒好感,但也不厭惡,只是介意高緯的態度和舉動。
“。。。你別亂想,這是靜德太后交待我的,我只是不好再落了她的顏面,才如此行事,而且。。”
高緯一蹙眉:“穆寧雪明明是北周皇室之女,卻突然變成定陽侯穆徵之女,這太不尋常,定陽侯府是老勳貴之一,要是那裡有了事,其餘勳貴不可能沒察覺,而且現今朝廷改革,勳貴不滿,我總覺得這裡有些關係,我想從穆寧雪這裡下手,查清他們想幹什麼?”
“說不準到時候能將那些不安分的老勳貴一舉剷除,甚至是包括那些北周遺族。”高緯面色冷漠,眸子閃過濃重殺意。
胡曦嵐很不喜歡現在煞氣過重的高緯,就算知道宮廷爭鬥素來不是溫和的,但也不希望高緯性格中包含嗜殺這一部分。
嘆了一口氣:“若真是那樣結果,希望你到時候能寬和一些,也算是爲我們的孩子添福增德,殺孽太重,終有報的。”
高緯沉默了一會兒,重新擡頭時,已然恢復如常:“我知道,爲了炘兒和恆兒,我會以寬仁爲主的。”
“家家!”“緯兒!”說曹操曹操到,高緯剛想撐臂起身,就被門外突然出現的稚嫩童音驚到,手一滑,終於還是後背朝下地摔到了地上。
所幸地上鋪了柔軟的羊毛毯,拯救了高緯的脊背和腦袋,但她的腰還是磕到了腳踏一側,依舊讓她疼的五官緊皺。
胡曦嵐當即想拉她起來,但看她額冒虛汗,又怕再一次傷到她,而且自己用錦被裹着的身體尚無衣物。。。
好不容易疼痛減輕了一些,還沒鬆一口氣,一張白嫩小臉就出現在自己上方,與自己相似的眸子裡滿是疑惑:“兄兄你怎麼在這兒?而且還躺在地上?難道是家家不讓你上榻?”
高緯幾近暈厥,思想鬥爭了一會兒,最後真的暈了,最後耳邊傳來的是女兒奶聲奶氣的聲音:“家家,你怎麼不穿衣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