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鄴都東城
此刻的的高陽王府除了侍衛巡查的腳步聲,已近萬籟俱寂的地步。
臥房中的高湜睜開雙眼,起身披了外袍,摸索着掛在屏風上的蹀躞帶,找到火石袋後,熟練地點燃了牀榻旁的紫金麒麟雙燈。
“你怎麼來了?”看到坐在軟榻上的高濟,高湜毫不驚訝,穿好外袍,坐到軟榻的另一邊。
“我得到了好信兒,不想等到天亮再來找你,所以我立刻來了。”高濟滿臉欣喜,將一封信箋交給高湜。
高湜冷笑一聲:“我這王府的侍衛原來都是睜眼瞎。”高濟臉上出現尷尬,無言可對。
“婁仲達素來圓滑,慣會玩中立,這次怎麼這麼快就答應了?”得知婁氏肯與自己合作,高湜沒多少喜悅,更多的是驚疑。
“這還要多謝咱們那位侄兒,婁氏是以軍功立足朝廷的鮮卑大族之一,現今雖則日漸式微,但大部分子弟依舊在軍中,你賦閒在家自然不清楚最近軍政的變動,小皇帝以‘天下已定,軍中冗官冗兵過多’爲由,一下子就削減了四分之一的軍隊及其管轄的將官,其中就有一些婁氏子弟。”
高湜淡淡道:“看來你這個河南道大行臺確實有用,想來這麼清楚的也不多。”
高濟揚眉:“我答應婁仲達讓那些子弟進入河南道諸州的軍中,再加上婁定遠這些日子的勸說,他豈會不答應。”
高濟忽然想到一事,脫口而出:“要不你與遊太妃商量一下,要是能拉攏十哥。。。”高湜打斷他:“你還在妄想什麼?她對高湝的感情可要比對我深得多,她又豈會讓她寵愛的養子跟着我們冒所謂的天下之大不韙。”
遊氏生性謹慎內斂,與親子高湜相比天差地別,彼此感情冷淡,與養子高湝卻是母慈子孝,遊氏名爲高陽太妃,實則居住在任城王府的時間遠比在高陽王府多得多。
高濟自知失言,立即道:“找你的事就是這個,我先走了。”高濟挑眉:“都這麼晚了,麻不麻煩,在這休息得了,反正又不是沒同牀睡過。”
高濟大喜,正想應允,卻看到高湜脖頸處的紫紅色痕跡,眸子一沉,搖了搖頭:“不用了,畢竟那是小時候了,我們現在這樣,會有流言,我還是照例住廂房吧。”
高湜也不再勸,揚聲喊來值夜的侍女,吩咐她帶高濟去他每次歇息的廂房。
兩人離開後,高湜坐回牀榻,脫外袍時不經意碰到脖子,似是想到了什麼,解開中衣,站到銅鏡前,清晰看到了自脖頸到肩膀的曖昧痕跡。
歪頭看着,低聲自語:“還真是隻小狼。”忽然想到方纔悻悻然離去的高濟,臉上輕佻之色一掃而空,嘆息一聲:“阿濟。”
與此同時,原本應該無人的龍乾宮內殿書房卻燈燭光亮,殿門緊閉,趙書庸守在門外。
坐在御座上的高緯掃了一眼低頭站着的青袍內侍,悠悠問道:“穆夫人這幾日可有異常舉動?”
青袍內侍戰戰兢兢道:“奴才並沒有發現穆夫人有何異常。”
見皇帝沒說話,小心翼翼擡頭觀察她的神色,發現皇帝正面無表情盯着自己,更加心虛,拼命回想這幾天的事,終於想到一事,猶豫開口:“不過穆夫人的侍女青兒倒有些奇怪。”
“有什麼奇怪的?”“青兒昨日回宮之後,與夫人獨處了一會兒,沒多久夫人就讓她去休息了,不過奴才卻覺得她的表情有些怪異。”
高緯擡起眼瞼:“回宮之後?那個青兒經常出宮嗎?”“是的,據奴才打聽穆夫人十分喜歡和雅居的脂粉,經常讓青兒親自前去購置,大概半月一次。不過夫人說這次的脂粉不夠好,便吩咐青兒明日再出宮選購。”
內侍還以爲自己會被懲罰,卻不想皇帝不但緩和了表情,還略帶一絲笑意喊來中侍中,讓他帶着自己去領賞,並吩咐自己繼續“服侍”穆夫人。
直到揣着真真切切的金帛回到玉堂殿,青袍內侍還覺得恍如夢中。
趙書庸回來的時候,高緯正在批閱奏疏,她頭也不擡,一件一件吩咐:“你去找幾個機靈的在那青兒出宮時候悄悄跟着她,找出她去的地方。再讓‘龍隱’調查一下和雅居,儘快向朕稟報。順便傳旨南陽王和東平王,讓他們準備好鄴都天牢和京畿衛。還有幫朕準備好民間便服,看來這幾天朕得要出宮一趟。”“是。”趙書庸默默將這些記在心中。
七日後,退朝回宮的高緯還沒換下袞服,就得到了一個消息:青兒又出宮了,而且這次只帶了一個宮人。
高緯精神爲之一振:“來人,立刻替朕更衣。”
鄴都南城,清都客棧
這間清都客棧就是前幾日青兒偷偷來的地方,並且“龍隱”查到和雅居掌櫃與客棧中的某些人有關係。
高緯猜測那些人應該就是宇文達等人,而今日與青兒一同出宮的宮人很可能就是她的那位弘德夫人。
高緯一來,直接前往跟蹤青兒的內侍所說房間,守在門外的護衛和青兒早已被打暈拖走。
高緯似是滿意的點了點頭,靠近房門,靜靜聽着裡面動靜。
同行的趙書庸禁不住好奇,也豎起耳朵偷聽,結果雖然聽得見說話聲,但一句都聽不懂。
苦着臉看向皇帝,卻發現她面色凝重地側耳聽着,使得趙書庸想到一種可能:莫非是鮮卑語?
趙書庸確實猜對了,而且房中諸人所說的鮮卑語帶着宇文鮮卑特有語調,想來是怕被人偷聽。
高齊自從文宣帝末年開始漢化改革後,華言官話逐漸成爲主流,需要說鮮卑語的正式場合不斷減少,精通鮮卑語的人越來越少,宮中內侍懂鮮卑語的更是寥寥可數。
不過由於皇室有鮮卑血統,所以皇室嫡系子弟必須精通鮮卑語,高緯自是不用說,所以雖然聽着有些晦澀,可大致意思她還是能聽懂。
客房中,穆寧雪端着茶盞,面無表情盯着清澈茶水,對於一旁咬牙握拳的宇文達視若無睹。
宇文達強忍怒氣,儘量用平和的語氣:“漣雪,你要明白,高緯是我們的敵人,你對他的仁慈是不會有好下場,反而拖得越久,越有暴露的危險!”
穆寧雪平靜抿了一口茶茗,沒有說什麼,輕輕放下茶盞,右手拇指習慣性地摩挲着手中玉飾。
宇文達拍榻而起:“你這是什麼反應!你已經忘了父母之仇,亡國之恨嗎!”
見穆寧雪還是沒有開口的意願,宇文直只好遞了個眼色,示意她別太激怒宇文達。
穆寧雪擡眸看向宇文達,露出冰涼的笑:“十一叔,如果侄女沒有記錯,我父親是宇文護鴆殺的,齊國滅亡周國,逼得宇文護不得不自刎,某種意義上還是幫父親報了仇;至於亡國之恨,說實話我真沒有,我未記事,就與母親一起被宇文護送出了周國,你們在享受皇室尊榮的,母親正帶着我艱難生活,甚至於。。。說起來對於長安我還不如鄴都來的熟悉!”想起穆輕霄爲了自己,委身宋欽道數年,穆寧雪就心痛欲絕。
“還有我母親。。。十一叔,你竟然還能面不改色提起她?!她爲什麼自縊,你應該更清楚吧!”宇文達一愣,隨即轉頭狠狠剜了一眼宇文直。、
宇文達深吸一口氣,復又說道:“是,你母親是被我逼着自盡的,我是對不住你,可你依我看,你也沒全說實話吧?”
“十一叔是什麼意思?”“你之所以私自用藥麻痹蠱蟲,不遵從我的話直接讓蠱蟲進入他體內,僅僅是因爲對十一叔的憤恨嗎?”
宇文達凌厲的目光看着眼前生性不羈的侄女,用低沉的聲音一個字一個字問道:“你、是、不、是、喜、歡、高、緯?”
穆寧雪連眼瞼都沒有動一下,只用明顯疏離的語氣說道:“時候不早了,侄女就先回宮了,告辭。”隨後收起玉飾,朝房門走去。
“還沒回答長輩的話,就擅自離開,是你兩位姨母教你的規矩嗎?!”宇文達氣急之下,脫口而出。
穆寧雪身子一頓,轉頭朝着宇文達似笑非笑:“對於自己兄長被宇文護殺害熟視無睹的十一叔,沒資格評論玉姨和嫣姨。”
“混賬!”宇文達惱羞成怒,快步走向穆寧雪,宇文直稍後才反應過來,馬上跟了上去,宇文達還來不及做什麼,就被“嘭”的一聲嚇得停住了身體。
“宇文達,你本來就沒資格當長輩!”穆寧雪感受到手腕上突然而來的力道,擡頭看着前面人的脊背,聽到她所說的“回宮之後,我有事問你。”
“她是朕的弘德夫人,還輪不到你這個亡國遺族訓斥她!”“怎麼回事?他明明中了蠱?”宇文達一邊和宇文直退到窗邊,死死盯着被層層保護的高緯。
宇文直不經意轉頭,卻透過鏤空窗櫺看到樓下數排手持弓弩、半跪在地的京畿衛,他幾乎能感受到鋒利箭鏃的冰涼。
“度斤突,我們沒退路了,樓下都是弓弩衛。”“什麼!”宇文達不甘心地親自去看看,直到看清楚下面的景象他才終於大驚失色。
宇文達氣喘之餘,悄悄從袖中拿出匕首,卻被穆寧雪看到了他的怪異舉動,她下意識大喊:“阿叔不要!”
高緯冷哼一聲:“想死沒那麼輕鬆。”話音剛落,匕首被一物打落,隨後又出現兩枚銅球封住了兩兄弟的穴道。
“送去天牢。”受命巡查周圍的高儼揮手命京畿衛將兩人送到原定目的地。
“找到剩餘的人了嗎?”高儼搖搖頭:“我已經帶人仔細找過了,可是不但沒看到其他的護衛,更沒找到那個宇文寔。”
高緯聞言蹙眉,轉身看向穆寧雪,穆寧雪撇頭躲開她質問的眼神,輕輕說道:“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不知道三哥去了哪裡。”
高緯注視了她一會兒,才嘆了一口氣,對趙書庸吩咐道:“你帶些人送弘德夫人回宮,記住一定要繞過東城,走遠路也無所謂。”“奴才明白。”
又朝穆寧雪作揖行禮:“穆夫人請隨奴才回宮休息。”穆寧雪異常乖順點了點頭,走出了房間,纖瘦的身體宛如隨風飄揚的柳絮。
“好了,咱們該去天牢看看北周遺族了。”高儼嘴角露出玩世不恭的笑:“二哥才遷任清都尹沒多久,就遇到這事,肯定‘很開心’。”
高緯橫了他一眼,嗤笑一聲:“你放心,你也不會清閒的。”高儼立刻大叫:“不要啊!皇兄,你明明知道我最煩這些事了!”
“別廢話,快走吧。”高緯說完,就徑直離開了房間,高儼只能垂頭喪氣地跟在身後。
而對於今日南城短時間的封鎖和出現的大量京畿衛,清都牙門所給出的理由是搜捕欽犯,結果也自然是將欽犯緝拿入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