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後,龍乾宮
高緯送走宇文叔侄,剛回到寢宮,就被告知婁仲達一大早就在入宮請求覲見了,已在給朝臣休息的廡房等候多時。
高緯揮揮手,命趙書庸宣召婁仲達入殿。“是。”
婁仲達入殿時,看到一身便服的皇帝,愣了一下,但還是默然將一張小紙交給了趙書庸。
高緯接過小紙,一邊看着,一邊聽婁仲達說道:“臣五日前就飛鴿傳信在洛陽的子弟,命令他們悄悄聯繫河南軍中的忠君將領。。。”
“讓他們到時候與朕的軍隊裡應外合是吧?”高緯打斷他,見他滿臉愕然,她淡淡道:“在你王府外的不止有東平王的人,要不是知道你信中內容,你以爲你的飛鴿能飛得出鄴都?得知你要覲見,朕就猜到了你是來送這回信的。”
“順便再告訴你,那份名單中涉案的兩個行臺和三個刺史,朕前日就命人通知了在洛陽城外的軍隊了,最晚明日,他們就該分兵捉拿了。”
婁仲達聽得滿身冷汗,他還是低估了皇帝,心懸在半空中,所幸皇帝說道:“不過你的飛鴿傳信也算戴罪立功,婁氏又是諸帝母族,那就依前朝謀反未遂的舊例,不治罪婁氏其他人的罪了,至於濮陽王,看在濮陽武王的面上,朕就不廢除你的王爵了,罰俸五年,減去一半郡王侍衛與侍從。”
“謝陛下隆恩。”“濮陽王,如果你想保住婁定遠的子嗣性命,那婁定遠就必須死,至於他怎麼死,朕就不管了。”
婁仲達僵了一下,顫抖着聲音回答道:“臣明白了,請陛下放心。”“那就好。”
七日後,仙都苑,萬歲樓,書房
放下趙桓送來的奏疏,高緯對高綽、高儼說道:“地方隱患已除,立刻開始抓捕鄴都和晉陽中的涉案勳貴,抓捕之後當即審訊,無需先行押入天牢。”“遵旨。”
高濟做夢都沒有想到皇帝會這麼突然地大肆抓捕勳貴,連自己都被抓到了刑部,看到審案的是高綽和高儼,他再傻也猜到這是小皇帝籌劃已久的。
原本想嘴硬不開口,卻被高儼的一句“你在洛陽的親信皆以伏法,那幾個行臺刺史也在押往鄴都的路上,十二叔還是別存僥倖之心,痛快招了,說不準你的獨子還能留一條命。”痛擊得大驚失色,沒想到自己已經一敗塗地,高濟滿臉頹敗地點了點頭。
審訊之後,高綽對他說道:“陛下說了,他答應過武明太后,就算是謀逆,也不殺你,所以決定將你廢爲庶人,流配營州,終身不得回京,至於你的兒子高智,將被封爲博陵侯,遷居建德郡,也算是爲你留下血脈。”
高濟露出慘白笑容:“不知要何時出發去營州?”“明日。”“那可否請你們幫我向陛下求個恩典,我想最後見一次高湜。”
兄弟兩對視一眼,高儼揮手招來親隨,讓他立刻入宮詢問高緯,親隨點了點頭,接過玉牌離開了。
過了一會兒,親隨回到刑部大堂,將玉牌還給高儼,接着對他耳語了幾句。
高儼轉頭對高濟道:“陛下準了,我這就命人送你去高陽王府。”“多謝。”高儼揮揮手,兩個親隨就帶走了高濟。
高綽問道:“高湜不是已經審完了嘛,怎麼回高陽王府了?”
高儼冷冷道:“遊太妃向大哥求了鴆酒,讓她的兒子可以在自己的王府體面的死去,並以此保全高湜兒子高士義的性命。”
高湜坐在軟榻上,看着昔日輝煌,如今變得凌亂冷清的王府,再一看旁邊案几上的酒壺,無聲笑了。
“你怎麼還能來此?”看見高濟走進來,高湜問道。“我明日就要發配營州了,此生不能回來,便求陛下準我來見你最後一面。”
“見我作甚?”“我想問一句我一直藏在心裡的話。”高湜沉默了,舉起酒壺,清澄的酒液緩緩倒入他平日把玩最多的夜光杯中。
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吐了一口氣,說道:“我知道你要問什麼,那我也告訴你,我對你沒有那樣的感情,我有孌童,所以並不排斥,但是我仔細想過,我真的不喜歡你,我對你的只有兄弟之情,而我對你的曖昧,不過是利用罷了。”
高濟低下頭,苦笑道:“猜到了,你要是對我有那種感情,對我的態度又豈會一直那麼理智呢。”
“呵,阿濟,你總算聰明瞭一回。”高濟擡頭,見高湜死死抓着案几一角,嘴角流出血絲,高濟連忙扶住他。
高湜嘆息道:“阿濟,對不起,我利用你這麼久,我身爲庶子,一直不甘嫡庶之分,所以癡心妄想地想當第一個能廢立皇帝的庶出郡王,哎,我這麼毫無愧疚地利用你的感情,也難怪我的母親寧願要非親生的高湝,也不願要我。”
高湜猛然吐出一口血,虛弱道:“阿濟,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從沒想過要害你。”
“十一哥,我信你。”在瀕死之際,高湜聽到了這句話。
高濟將他的屍體靠到案几上,自己拿起酒壺,喃喃道:“密謀奪位,一敗塗地,我有何顏面活在世上,還是已死謝罪吧。”
喝完壺中殘酒,高濟推翻房中長燈,夏夜乾燥,滾在帷幕旁的蠟燭立刻點着了絲羅製成的帷幕。
等守衛在外府的禁軍前去拿水救火時,臥房火勢已然洶涌,連進都不能進。
被通知高陽王府情形的高緯當即便與胡曦嵐一起登上仙都苑的架雲閣,看到遠處的火海,高緯淡淡說道:“我饒了他一命,他卻看不開。”
胡曦嵐垂下眼瞼:“昔日風光的神武十五子,現今只剩下了十子任城王、十三子華山王以及十四子馮翊王三位了,其餘宗室這些年也是多遭蒙難,希望日後高家宗室能少出點事。”
高緯擡眼看了看她,伸手握住她放在欄杆上的左手,說道:“經過這兩次清洗,就算他們想‘出事’,恐怕也沒機會了,至於我那三位謹小慎微的皇叔,歷代皇室,除了不缺死因不明的,善終的不是也不少嗎?”
胡曦嵐轉頭,目光移到她所披大氅上的精細龍紋,赤色的龍紋就像是用鮮血染就,高氏近親的鮮血。
胡曦嵐心中升起淒涼之感,輕聲道:“我先回去了,炘兒近來易醒,要是看不到我,又得哭鬧。”
“恩,你回去休息吧,我再吹會兒風。”高緯喊來趙書庸,命他護送胡曦嵐返回連璧洲的宜真觀。
獨自站在閣上,高緯漠然盯着漸弱的火海,低聲道:“何苦生於帝王之家啊。”
武平二年四月末,高陽王高湜、博陵王高濟謀逆未遂,自焚而死,降爵爲侯,追諡靈煬、質鼎,陪葬神武帝的義平陵,詔令子嗣高士義、高智襲爵,分別遷居別郡。
虢國公燕子獻被判棄市,削爵,無諡,不得陪葬帝陵。其妻廢去大長公主封號,降爲縣主。
其長子燕攸因涉案不深,兼之戴罪立功,封虢國公,賜還原先六成家產,並詔封其子燕玘爲世子。次子燕政貶爲庶民,永生不得再出仕。
臨淮郡公婁定遠暴斃而亡,妻兒被恩准由其兄婁仲達照料。
其餘涉案勳貴,大部分都被判男子流配苦寒之地,女眷除高氏外,入宮中掖庭爲奴,只有一小部分是全家被廢爲庶民。
經此一案,老勳貴被清算者達三成,剩餘老勳貴爲後嗣打算,只得乖乖在府中度過餘生。
更因此案,皇帝趁機罷免了行臺制度,之後的近三百年間,地方守軍無一處是超過萬人的。
十月間,咸陽王府率先上交所佔田地調查結果,胡氏陳氏緊隨其後,皇帝大喜,各賜絹帛數千以示褒獎,其他勳貴無奈之下,只得有樣學樣。
與此同時,各地官府“憑空”多出衆多良田,爲響應新政,立刻將其設爲官田,分與無田的農民。
直至文睿帝末期,經過近二十年的新政改革,均田制徹底恢復,此爲後話。
三日後,虢國公府
馬車緩緩停下,淮陽掀開綢簾,拉着燕琮一起下車,卻發現這是角門,一股怒火立時從心中涌起。
朝守門的下人吩咐道:“去把大郎君給本宮喊來!”下人爲難地看了看她,不見行動,淮陽愈怒,呵斥道:“腿僵住了是嗎!再不去,就打斷你這無用的腿!”
“公主息怒!奴才這就去。”下人連滾帶爬地進了府,另一個守門下人機靈地給淮陽找了個乾淨胡牀。
等到燕攸慢吞吞到那裡時候,淮陽已經火冒三丈,再看到燕攸精神甚好,服飾華美,在一聯想自己前幾日的遭遇,怒然從胡牀上站起,朝燕攸喝道:“老大你這是什麼意思!我就算不再是大長公主了,也還是縣主,是你的母親!你竟敢讓我走角門?!”
燕攸悠悠道:“二弟如今是庶人,庶人進國公府只能走角門,我給母親開了正門,您卻要跟二弟一起走,那就只能走角門了。”
“你欺人太甚!你弟弟丟了官已經夠傷心了,你還這樣落井下石,你還有沒有兄弟之情!”
燕攸冷笑一聲,掃了一眼躲在自己妻子王氏身後的燕政,說道:“他丟了官,你才這麼心疼,要是換做我,恐怕我這一房被燕政趕出去,你都不會來過問吧!”
淮陽惱羞成怒道:“你這個不孝子!”同時,悄悄給自己的貼身侍女賴嬤嬤使了個眼色,賴嬤嬤心領神會,笑道:“大郎君息怒,主子只是。。。”
“老婢閉嘴!”燕攸大聲打斷她:“我與母親說話,輪得到你說話嗎!還有,什麼大郎君、二郎君!如今我纔是這國公府的主人,虢國公!我只有一子一女!哪裡來的二郎君!另外以後也不會有什麼二老爺和琮二郎君!再胡說,立刻發賣了你這老婢!”
賴嬤嬤嚇得滿身顫抖,不敢再說話,淮陽見狀,暗自咬牙,只得退一步:“攸兒,剛纔是母親說錯了,咱們也別吵了,這些日子,琮兒受到不少驚嚇,求你看在他年紀還小的份上,讓你二弟一家先進府吧。”
燕攸低頭看了一眼瑟瑟發抖的侄子,自己默然進府,又擺了擺手,讓跟在自己身後的一個親隨帶着搬行李的下人進府。
餘光看到燕政夫妻走的方向,涼涼開口:“兩位走錯了吧。”
見燕政夫妻驚慌回頭,他又說道:“按照規矩,榮陽堂該是世子住的地方,我不像之前的主子那般不重規矩,你們還是少接近榮陽堂爲好,對了,給你們夫妻的汝瑞閣已經收拾好了,要是不知道怎麼走,我可以派人給你們帶路。”
淮陽聽得臉色發青,汝瑞閣她聽都沒聽過,但肯定不會比榮陽堂好,她壓住怒火,佯裝平靜開口道:“攸兒。。。”
燕攸面無表情打斷她,說道:“母親要是不滿意,不如現在就分家吧,這樣二弟就可以按照自己心意過日子了。”
“攸兒說笑了,分家豈能輕易說出來,我只是想去看看汝瑞閣罷了。”她豈能讓燕攸趁機分家。
按照現在的局面,燕政能分到的肯定很少,他又不能出仕,分家之後,不被踩低捧高的人欺辱纔怪,被親哥哥壓着至少比被外人欺壓好,而且日後燕琮出仕還需要大伯的助力呢。
“原是這樣。”燕攸當即命人帶着他們前往汝瑞閣。
看着他們慢慢縮小的背影,他露出獰笑:“等着吧,以前的一切我會慢慢還給你們的,我的好母親,好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