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賢拉着趙素月一直跑到嘉佑院後面的椒山上,才放開她的手,緩氣的同時思考接下來的話。
椒山是鄴宮中在春秋季節賞景的地方,滿目椒蘭,芳香不散,再加上不遠處仙韶坊的教練樂聲,委實是個逍遙安逸處。
因中秋剛過,所以今日椒山附近的宮人內侍寥寥可數,碰巧看到二人的,也因聽聞帝后有意將他們賜婚,識趣地退到了遠處。
“你可願嫁給我?”趙素月剛剛緩過氣,就聽到了這句振聾發聵的話,她擡起頭,發現康賢直直盯着自己,常年都沒什麼表情的臉上居然露出了類似於羞赧的神情。
見趙素月不說話,他又問道:“你這幾日不理我,難道真是不願與我成婚?是不是因爲我是陛下寵幸的流言?”
趙素月連忙搖頭:“沒有,你相信你和陛下不會有這種關係,我。。。不過是不好意思。”頓了頓,又說道:“原以爲你毫不在意,沒曾想你卻是看在眼裡。”
康賢輕輕說道:“我心不細,更不懂女子心思,我雖然知道你在疏遠我,但也沒太往心裡去,要不是陛下提醒我,我不知還要糊塗多久。”
趙素月奇道:“我不明白,陛下只比你年長几歲,爲何你對他的態度卻像是對待父輩?”
康賢眼瞼微垂,淡聲回答:“對於我來說,陛下是我的第三個父親。”
見趙素月滿面疑惑,康賢走到一旁,將半臂脫下,鋪在草地上,示意她坐下,隨後自己坐到她身邊,講起了自己的身世。
康賢出生在昭武九國中的康國,康國雖是九國中最大的國家,但到底地狹人稀,只得向柔然以及之後取代柔然的突厥納貢稱臣來保全自己。
可惜除了周邊國家,國力日衰的普嵐國,也對富庶的康國虎視眈眈。
趁着突厥和中原王朝交戰的時候,普嵐國乘機侵犯昭武九國,普嵐國國力盡管已經今非昔比,可打敗這幾個國家還是沒問題的。
戰爭的結果就是康、石二國就此滅亡,其餘七國元氣大傷,不僅喪失了數以千計的玉帛,還被掠奪了大量百姓。
纔開始記事的康賢和他的家人就是在這場戰爭中被掠到普嵐國的,更加不幸的是,他的大哥在中途病逝了,康賢因此被改名——赤真,慄特語中的幸運。
在普嵐國的那幾年,康賢日日都被灌輸身爲奴隸的信息,即身心都是主人的,直至死亡。
康賢人生中的轉折點是在八歲那年,他的父親被“主人”用佩劍殺死,只因爲他忍無可忍地阻止“主人”再一次姦污自己的妻子。
康賢的母親見狀,用力撞到“主人”剛從丈夫身上拔出的佩劍上,爲利劍再添了一抹血色。
被母親推出去的康賢漠然走回房間,取下“主人”放在桌上用來把玩的小刀,站到石凳上,趁“主人”轉身之際,奮力一躍,在他不可置信的目光中,將刀捅進了他的身體。
一個膽敢刺殺“主人”的小奴隸,結果可想而知,他意料之中得被判了絞刑。
但或許是父母保佑,相貌出衆的康賢被即將出使齊國的使臣在幾十個年幼的奴隸犯人挑中,免去了一死。
康賢被人梳洗乾淨,休息了兩日,就和幾個男孩一起被送到了皇宮廣場,接受皇帝的召見。
普嵐國皇帝當時剛到五十,卻蒼老得像是古稀之年的人,連一口氣說完對使臣的幾句囑咐都不行。
康賢還注意到坐在皇帝身邊的那個棕色大鬍子的男人看了看廣場上的他們,隨後乜了皇帝一眼,露出輕蔑的笑容。
隨後在他和皇帝的對話中,康賢瞭解到他是波斯使臣,就是那個讓普嵐國連吃敗仗,被逼簽約納貢的波斯!
出使隊伍行至半途,康賢才明白波斯使臣那個笑容的含義:普嵐國經歷了連年征戰後,財政早已赤字再加上之後的賠款納貢,國庫幾近枯竭,財政大臣提議皇帝與東方的齊國正式通商,充盈國庫。
普嵐國與東方的中原王朝建交已久,但兩國官商從來沒有互相通商,至多也只是兩國百姓小規模通商。
因爲國力已大不如前,皇帝爲了增大通商的可能性,不僅親自挑了幾樣稀世寶物,還派人揀選了包括康賢在內的四名八至十歲的美貌男孩作爲禮物送給齊國即將登位的少帝與太上皇。
也就是說康賢他們表面上是樂童,實際卻是供人玩樂的孌童!
在普嵐國,孌童在衆人心目中的地位比奴隸和娼妓還要低下,死後連骨灰都不能留下。
也難怪這四個孩子要麼是官奴出身,要麼是從專門豢養幼童的人手裡挑出來的,甚至包括康賢這個罪奴。
現在突然得知要去東方當他國皇帝的孌童,康賢痛苦不已。
但他不敢自盡,他怕疼,更怕死,當時刺殺那個“主人”,也是因爲一時之間被仇恨壓下了膽怯,等到在牢裡一清醒,他便忍不住得後怕,再得知“主人”未死後,他便開始心存僥倖地希望自己能不死。
魂不守舍地跟着隊伍來到齊都鄴城,康賢瞬間就被吸引了,鄴都遠遠超出八歲孩子的想象,這裡的繁華富庶比之普嵐國雖也街市興旺但還是透着衰敗氣息的帝都拜占庭可謂天壤之別。
當時康賢就站在普嵐使臣邊上,聽到使臣低聲嘆息:“這番景象,在我們帝國大概只有在大羅馬時候能看到了吧。”
普嵐國分離於大羅馬,亦自稱羅馬,卻和被中原王朝稱爲“大秦”的大羅馬大爲不同,普嵐國的疆域只有大羅馬極盛時的一半,國力和經濟也遠不如後者,導致許多普嵐貴族都向往大羅馬時期。
到了使館,使臣單獨對他說道:“赤真,我知道你不想進齊宮,但更不想死,如今的你,沒有選擇的權利,不過或許以後有。”頓了頓,使臣又說道:“這裡與羅馬不同,就算是孌童,也有機會能成爲人上人,安度餘生,這其中的關鍵就是你的才智和運氣。”
多年後,康賢再回想起那日的談話,不由嘲笑自己的天真,浸淫官場多年的使臣又豈會只和自己說過這種話,畢竟其他孩子的天賦也不算差。
康賢幾人是在少帝登基那日被送入齊宮的,被劃分到了樂坊中人數最多的象鶴館裡。
與俱是女子的兩坊不同,象鶴館人員主體是樂童,由包括樂令在內的幾位樂師親自教導,每位樂師也會像挑選兩坊中的女孩一樣,各自挑選幾個樂童作爲親傳弟子。
康賢樂律天賦上佳,加上路途中加急訓練過,便被名爲景瑞的樂師收爲了最小的男弟子。
景瑞是樂坊中最年輕的樂師,容顏清雋,脾性溫和,最重要的是耐心極好,在他的教導下,康賢度過了風平浪靜的三年。
三年間,他從同伴的話語中瞭解到原來不止樂童,連樂師都有可能會成爲帝王的寵幸。
其中包括長相妖嬈的樂令曹僧奴,也包括個性淡泊的景瑞。
當上協律郎後,康賢才知道之前的齊宮有多腌臢:從文襄帝到武成帝,這幾位一奶同胞的帝王,在牀笫方面豪放又冷酷,除了有名分的妃嬪,他們並不介意與寵臣分享各色寵幸,便是之後賜給寵臣也是常有的事。
康賢那時才理解景瑞對高湛恩寵的麻木,不論男女,這種事經歷多了,豈會不哀莫大於心死。
但景瑞也有逆鱗——他的徒弟,康賢永遠記得景瑞在知曉樂令有意讓他安排徒弟侍寢後咬牙切齒的話語:這種事我承受就可以了,誰都不許動這些孩子。
直到高湛過世,景瑞的任何一個徒弟都沒有成爲太上皇的恩寵,而最積極的曹僧奴則被和士開進言免去了樂令一職,鬱鬱而終,景瑞接任樂令之職。
高湛駕崩之後,高緯爲安撫宗室,將各國進獻的大部分樂童賜給宗室,至此,普嵐國進獻的樂童就只有康賢一人還在宮中。
此時過去沒多久,景瑞便病了,康賢作爲他最喜愛的徒弟,當仁不讓地來幫忙照顧師父。
景瑞病有些好轉後,有人攜物來看望景瑞。
來人將一木匣交給景瑞,景瑞開匣看了一眼後,默默關上木匣,意欲交還來人,淡淡說道:“心境已變,再好的樂器都沒用了。”
那人並沒有接下,用和景瑞一樣的語氣說道:“那就把它送給你看重的人吧。”
景瑞見狀也不再堅持,目光落到康賢身上:“赤真過來。”
康賢連忙走到榻邊,這才徹底看清來人俊秀似女的年輕面容,藍紫色的眸子盯着自己時,竟讓自己有種安心感。
“這個,就送給你了,別貪玩摔碎了。”“是,師父。”康賢乖順接過。
“赤真?是突厥語嗎?是什麼意思?”“是慄特語,意爲幸運。”景瑞解釋道。
那人看着康賢,突然說道:“寄希望於運氣,未免太過無用,但你應該不會太相信運氣。”
“否則,也不會被你看重。”那人順勢看着景瑞說道。
景瑞牽動了一下嘴角,猛然說道:“下一任樂令就讓曹妙達當吧。”
“怎麼?不是這個孩子?”“他還太小,不足以承擔樂令重任,曹樂師技藝高,威望也高,是當前最合適的人選。”
“當前?”那人轉頭看向康賢,輕按住他的右肩,溫和說道:“你要好好長大,你的師父可是位好師父。”指着木匣,囑咐道:“一定要保管好這個匣子哦。”
康賢下意識看了一眼懷中木匣,輕輕應了一聲。
那人走後,康賢詢問她的身份。景瑞用平淡如常的語氣說道:“他就是你最不想侍候的那個皇帝。”
歷代齊帝到暢音閣,內侍都會遮上帷幔,他們這些樂童只能模糊看見皇帝的輪廓,完全看不清容貌。
震驚之餘,當即打開木匣,自此以後,裡面的寒玉笛便追隨了他之後數十年,直到與他一起下葬。
高緯獨自探望景瑞後才過三日,樂坊就接到諭旨:任曹妙達爲副樂令,暫代樂令職責。
自東魏至高齊,樂坊與帝后便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定:樂令在,不置副令,用以不分樂令之權。
這份諭旨傳達給衆人,尤其是康賢一個壞消息:師父在世的日子已經不多了。
宮中最多的現象便是踩低捧高,康賢是前樂令最喜愛的小弟子,兼之性情孤僻,素來被人嫉恨,就算是景瑞的其他徒弟也不怎麼親近他。
所以景瑞一病便開始被人明裡暗裡欺負,諭旨一下,愈加變本加厲。
“你師父都快死了,你還練什麼,還是趕快去找等你師父死後的安生之地吧。”平日欺負康賢最厲害的一個男孩搶過康賢的竹笛,肆意嘲諷道。
康賢狠狠踢了他一腳,趁他彎腰,又捶了他脊樑一拳,紅着眼威脅道:“不許詛咒我師父!”
“那就打回去。”一條馬鞭被扔到康賢手上,康賢循聲望去,是一身胡服的高緯。
“看着我幹什麼!打回去!”高緯一聲呵斥讓康賢回過了神,握緊了馬鞭,隨手甩了離自己最近那人一鞭子,其餘人立刻被嚇得退後了幾步。
康賢咬牙盯着那些人,找着機會把每個人都狠狠抽了一鞭,憑着身形瘦削,在別人想奪馬鞭時,靈巧地躲過了。
被抽打的諸人惱羞成怒,正欲一起抓住康賢,卻被突然衝出來的衆多內侍按住。
“看到了吧,朕的權利比馬鞭管用,可你連馬鞭都沒有,豈能不被人欺負?”高緯走到他身邊,淡淡說道。
康賢看了一眼瑟瑟發抖的那些人,仰視高緯:“陛下,我想要馬鞭,我想要權利,我想要自保。”
“怎麼?不怕朕讓你當寵幸?”高緯湊到他面前,笑容中透着邪氣。
康賢驚慌了一下,隨即點頭:“只要別讓師父知道就行。”
那雙藍紫色眸子笑意盈盈望着他:“可惜朕不好男色,還是讓朕看看你的努力吧。”
高緯轉頭命令道:“居然在宮中鬥毆,拉到掖庭局按律杖責後,趕出宮去。”又對趙書庸說道:“用內侍省的名義。”
就這樣,那幾人被內侍省以“聚衆鬥毆,冒犯皇威”的名義杖責五十,並在當日被趕出皇宮,除當時在場的人,誰都不知道皇帝曾出現在那裡。
景瑞正好是在高瑞炘出水痘那段時間裡過世的,時年不過二十八歲。
直到頭七最後一天,康賢才見到有些憔悴的高緯。
高緯落寞看着景瑞舊衣,嘆息道:“真心爲我之人越來越少了。”
“陛下,小人想爲師父守孝三個月,並請陛下准許小人改名字。”“改名字?”
康賢點點頭:“師父說,赤真是我在普嵐國時的名字,是我的過去,他要我在他過世後重新開始,便給我取了個新名字。”頓了頓,康賢又說道:“換了名字,就是第二次生命了,師父是我的第二個父親,我聽他的。”
“你師父是想讓你當個真正的齊人啊,但光有名字不夠,朕給你取個小名吧。”高緯輕撫康賢頭頂,沉思後說道:“聽你師父說,你行二,那就叫仲奴吧。”
“這會不會太親密了?”“朕瞧着你很是喜歡,當你是朕的侄兒,以後私底下朕便喚你仲奴,你可以喚朕阿叔。”
康賢震驚看着高緯,又聽高緯說道:“仲奴,你記住,方纔那條馬鞭是朕恩賜你的,以後你若是還想要‘馬鞭’,就要用你的努力來向朕要了。”“是!仲奴一定會盡快問陛下討要‘馬鞭’的!”
此事過後沒多久,樂令就告訴衆人要準備元日的朝樂和宴樂,並要在一月內選出當日的領奏。
康賢剛選好曲子沒幾日,就收到高緯的信箋,正是他準備演奏的曲子的樂譜,上面詳細標註了易錯處及不易察覺處。
康賢驚歎皇帝的音律造詣之餘,也體會到了長輩對晚輩的關心期望。
康賢運氣一向不錯,又因技藝素來是樂坊新一代中的佼佼者,所以沒多大意外地被選爲了領奏。
到了元日,康賢因其表現優異加之是前樂令的愛徒,被皇帝授予協律郎的官位,並賜宮外宅院,康賢就此成爲了魏晉以來最年輕的一位協律郎。
有了私宅之後,康賢就算還未加冠,也不能全天待在宮中了,不過最初那段時間他與高緯見面的次數卻是有增無減。
高緯那段時間裡,時常身着平民便服出現在康賢宅中,一邊品嚐民間流行的茶點果脯,一邊指導康賢練曲,導致康賢時刻都要準備好茶點恭候這位“阿叔”。
等到曹妙達被罷免後,高緯的惡劣性格愈演愈烈,直接變成了攜帶家眷前來,美其名曰:鍛鍊未來樂令的反應能力。
聽到這裡,趙素月忍不住笑出聲:“聖上居然如此孩子氣。”隨即又問道:“那那個殺害你父母的普嵐人怎麼樣了?”
康賢嘆了一口氣:“去年年末,普嵐國再次遣使來商議通商之事,那人原只是個有官無權的破落貴族,但那次竟也在使團中,我氣不過,想手刃仇人,便在使團離京的前一日請求陛下不要管我,此事後果由我負責。”
“陛下說了什麼?”康賢乾咳了一聲,有些忸怩地說道:“陛下直接把我鎖在了宅子裡,一旬之後,才把我放出來,並告訴我一個消息,使團在三國交集的邊境處被波斯馬賊偷襲,傷亡不輕,那個男人的屍體更是被馬踩踏成了肉醬。”
“陛下下的命令?”“陛下沒有直接承認,只是對我說,做大事不可以意氣用事,深思熟慮後,可以做的更好。而且那個人之所以會在使團,也是陛下特意囑咐的,用一個破落貴族換得兩國擴大通商,普嵐國皇帝自然同意。”
“陛下好深的心思,難道當時你一點都沒看出來陛下是想幫你報仇?”康賢搖搖頭:“陛下是那種越在意的事,越不會有大反應的人,當時我只覺得他冷漠的可怕,完全沒有‘阿叔’的溫和善良,帝王心術當真是深不可測。”
“越在意的事,越不會有大反應。。。”趙素月摸着下巴,低聲默唸,腦中精光一閃,猛然起身,大步朝山下走去。
康賢連忙抓住她的手,皺眉問道:“你還沒說肯不肯答應我呢,怎麼突然就要走?”趙素月急道:“此事以後再說,我們先去看看小憐還在不在嘉佑院!”
康賢更加不解:“小憐?她不在嘉佑院又能去哪兒?”“小憐與陛下有芥蒂,要是單獨見面,會出事的!”
康賢見她急得額冒細汗,抿了抿脣,再次拉住她的手:“那就先去看看吧!”
此時,龍乾宮內殿
高緯壓着身、下女子,右手掐着她的脖頸,整張臉冷得可以結霜,陰鷙的語氣中透着一股不易察覺的咬牙切齒:“馮小憐,你是不是以爲朕對你還有餘情,就算髮現了你,也不會殺了你,所以你纔敢依然留在宮中是吧?你是真把朕當傻子了嗎?!”
“陛下,你要是想要我死,便動手吧。”馮小憐的一雙睡鳳眼看着高緯,清澈似水。
高緯露出嫌惡的表情,繼續逼問:“朕問你,你是誰派來的?是已經死掉的宇文達,還是其他的亡國遺族?”
見馮小憐依然是一副任人魚肉的模樣,高緯的牙都要咬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