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章
天統四年十月十日,文睿帝晚間受涼,當晚發熱,太醫全力醫治,但文睿帝體溫卻依然不能下降。
文睿帝只得罷朝,敕命武寧王、宰相楊愔,昌平王、宰相高隆之和廣安王、司徒高隆政以及宜陽王、幷州尚書令趙彥深等人共理朝政。
(趙彥深,孝昭帝皇建年間宰相,孝昭帝之後,因能力出衆被任命爲幷州尚書令。)(幷州尚書省又稱晉陽尚書省,晉陽重要的中央機構,爲尚書令者皆爲高氏心腹。)
高緯慢慢睜開了眼,所看到的景象也從模糊變成了清晰,簡樸而陌生的房間讓她瞪大了眼睛。
高緯艱難地微撐起了雙臂,想要起身,卻被頸後突然出現的陣陣痠疼止住了動作,復又摔回了牀榻。摔回牀榻的同時,高緯敏銳地聽到了輕微的鐵器碰撞之聲。
輕輕擡起雙手,手臂上立刻感受到了沉重之感。再一看,竟是一雙黑黝黝的鐵鏈,緊緊地鎖住了自己的雙手。高緯不自然地擡了擡自己的雙腿,暗鬆了一口氣:幸好雙腿沒有被腳鐐縛住。
“吱!”楊木房門被輕啓,高緯轉過頭,見到一名低着頭、身着茜色貂皮窄袖襦裙的少女走了進來。微眯起眼,高緯總覺得這少女很熟悉,但是又因爲看不到她的面容,所以高緯一下子又想不起她是誰。
許是感受到了高緯的目光,少女擡起了頭。面若桃花,眉似薄柳,眼如彎月,好一個美佳人。
美貌少女此時卻抱着雙臂,勾起嘴角輕蔑地看着呆滯的高緯,心中冷笑:這高家皇帝果然是名過其實,空有一副好皮囊。但她卻哪裡知道高緯呆滯的原因。
高緯回過神,垂下眼瞼,心中嘆道:終還是相見了,命中註定的,永遠都逃不過。口中輕聲念道:“寧雪。”
少女聞言,眼中劃過一絲驚異,但很快變恢復如常了。朝高緯問道:“高家皇帝你在說什麼,什麼寧雪?”
高緯恍然之際,並沒有注意到少女對自己的稱呼。微擡起雙目,看了少女一眼,低聲問道:“你的名字不是寧雪嗎?”
少女嗤笑了一聲,輕蔑地說道:“你我這纔是第一次見面,你怎麼可能知道我的名字,真是可笑!”高緯驚訝地看着少女,喃喃道:“怎麼會這樣,她居然不是寧雪,居然不是。”
“漣雪,那高家皇帝可醒了?”楊門房門外又走進一人,高緯仔細一看:原是那名使軟劍的少年。少年見到已醒的高緯,挑眉笑道:“這麼快就醒了,看來體質不錯嘛。”
“你們是誰,何故抓我,快放了我!”高緯厲聲道。少年靠在房中大柱上,輕佻地說道:“這可不行,我們好不容易纔抓住你這個皇帝,要是輕易放了你,努力不都白費了嘛。”
高緯微眯起眼,說道:“什麼皇帝,當今皇帝深居於大明宮中,怎麼可能是我!”少年輕笑一聲,從袖袋中拿出一張帛畫,在高緯面前展開。
高緯仔細一看,帛畫上畫得正是頭戴烏紗長冠,身着精繡團龍紋藏青常服的自己,繪畫之人顯然畫技高超,連微不可查的嘴部動作都畫得格外逼真。
少年低身,湊到高緯身旁說道:“怎麼樣,陛下,這下無話可說了吧。”
少年看到了高緯眼中的瞭然之色,又說道:“想必你也猜到了我們是什麼人了吧,沒錯,我們是宇文周室的遺族,不妨告訴你,我是周世宗明帝的第三子宇文寔,而她是明帝的幼女宇文漣雪,至於那已逝的毛顏盈則是明帝的長女宇文靜雪。”
高緯驚詫道:“北周楚王宇文寔(明帝二弟無嗣,將三子宇文寔過繼嗣其位。)和襄陽公主(宇文靜雪的封號)明明在河清二年北周滅國前夕就自縊了,怎麼會這樣。。。還有明帝何曾有第二個女兒?”
宇文寔冷笑一聲:“六年前,死於長安宮中的不過是兩名與我二人容貌類似的侍衛和侍女,至於漣雪,你瞭解再多也無益。”高緯又看了看眼神冰冷的宇文漣雪,心中嘆息一聲。
“你們是受何人指使抓我的,你們想幹什麼?”高緯突然語氣淡然地問道。高緯的轉變倒讓宇文寔驚訝了,一時間竟說不出什麼話。
倒是宇文漣雪回答道:“是和士開與你的四弟高廓讓我們抓走你的,目的自然是爲了改新君,立新朝。”“果然是他們,我果然沒猜錯,最是無情帝王家,呵呵,高廓他們想怎麼做,事成之後,你們宇文一族又能得到什麼好處?”
宇文寔回過神,回答道:“他們想怎麼做,陛下你日後就知道,他們允諾我們,事成之後,歸還我們周室舊地,助我宇文周復國,重新稱帝,並且答應高齊百年間不發兵攻打宇文周國。”
高緯垂目,按下心中怒氣,面上平靜的問道:“難道你們就不怕他們先諾後否嗎?”宇文寔自信地說道:“我們手上有他們親寫的諾書,上面還有高廓和和士開兩人的私印,他們日後若是食言,我們就將此公佈於世,來個玉石俱焚!”
高緯深呼了一口氣,閉上了雙眼。宇文寔見狀說道:“說了這麼多,陛下一定累了,我們也累了,陛下好好休息吧,反正兩日之後,我們就要帶你出晉陽城了。”
宇文寔衝宇文漣雪扭了扭腦袋,宇文漣雪點了點頭,和宇文寔一同走了出去。出門的一霎那,宇文漣雪眼神複雜地看了高緯一眼。
感覺到他們走後,高緯緊握起拳,睜開雙目,眼中全是恨意,心中咬牙道:高仁弘你這個狗才,你這是在毀我齊朝江山,壞我高家基業啊!高齊歷經了六代帝王才誅滅了宇文周(神武帝高歡,文襄帝高澄,文宣帝高洋,閔悼帝高殷,孝昭帝高演,太上皇高湛),你居然爲了帝位,這麼輕易地就答應把周室舊地送還給他們,日後朕若是回朝歸京,朕必將你和那西域胡奴碎屍萬段!”
天統四年十月十三日晉陽宣安門(晉陽四門中的正門)
晉陽校尉景安接到楊愔密令,立刻加強了晉陽四門的出入盤查:從昨日開始,每門除了原來的六名城門守衛和三十名防止城門口百姓動亂的晉陽衛外,又各添了五十名晉陽衛。宣安門更是由他親自鎮守,不輕易放過出入晉陽的任何一個人。
一輛古樸的馬車慢慢駛到了城門口,馬車前坐着一位長髯大漢,馬車的右側跟着一位騎馬少年,左側則是一位短鬚男子,馬車後又跟着六名騎馬護衛,馬鞍側都掛着佩劍。
“下馬,停車,受查!”一名晉陽衛喝道。“好。”大漢跳下馬車,牽住了車前兩匹矯健的河曲馬,將馬車穩穩地停在了城門旁,少年與男子和那六名護衛也都跳下了馬,佩劍還是掛在馬鞍上。
景安示意幾名晉陽衛去盤查那幾匹馬並查一下馬車的外部,細細盤查了一遍後,那幾名晉陽衛朝景安搖了搖頭,表示沒有問題。
景安又仔細看了看手上的男子交給自己的包鐵實木通行牌,確認無誤後,還給了男子。
景安正欲放行,卻看到了馬車上的那層綢簾,微眯起眼,走到馬車前,厲聲說道:“馬車裡坐的是何人?把簾子掀開!”
大漢轉頭看了看馬車,說道:“裡面是我家患病的四少年,這次出城就是要去江南給四少爺尋醫治病。”說完,大漢就掀開了綢簾。
綢簾一掀開,景安就聞到了一股撲面而來的苦藥味以及濃濃的暖熱之感,再一看車內:車內正中央放着一箇中型黃銅暖爐,暖爐中全是火紅的木炭。
暖爐後面,一名上着緋色毛質窄袖短襦,下穿絳紫狐皮長裙的少女正低頭坐着,同時專心致志地看着眼前熬藥的陶瓷小鍋。
少女身側是一名靠在厚實熊皮上,雙眼微閉,身上披着薄毯的少年。少年頭戴牛皮整圓小發箍,內穿玄青寬袖狐皮深衣,外着灰色皮質半臂,深色的衣着顯得少年的臉色愈顯蒼白。
景安見此,問道:“這就是你們府裡的四少爺,叫什麼名字?”“他叫元綜。”少年突然說道。“元綜,始平郡公的嫡四子!”景安有些驚訝。
“我是始平公的次子元繹。”少年又說道,同時從腰間拿出銀質腰牌,腰牌上篆刻着:“始平欽”三字。
景安見到那腰牌,就沉默了,心道:始平公元欽倒的確是有位體弱多病的四子,始平公這次也隨帝入晉了,這一行人的身份應該是沒問題。
而且這始平公是前朝宗室(前魏),地位不低,再加上他與彭城公元韶(元韶:高緯大姑父,永熙長公主駙馬)爲堂兄弟,關係親密,得罪了他,被彭城公記恨了,對我可沒有好處。
景安思考完,就笑道:“原來是始平公的兩位少爺,是下官有眼不識泰山,放行!”
元繹等人立刻上馬,大漢也放下了綢簾,跳上了馬車,一行人很快便離開了宣安門。景安又轉頭看了一眼元繹一行人,輕搖了搖頭,繼續監督出入盤查。
行駛了差不多有一個半時辰後,離晉陽已經有三四十里遠了。元繹,也就是宇文寔才終於勒住了馬,輕踢了幾下馬腹,身、下的突厥馬聽話地走到了男子身邊。
宇文寔拿出腰牌,上下掂了掂,冷笑道:“還當晉陽的出入盤查是有多嚴呢,結果一拿出這腰牌,那校尉還不是乖乖地放行了,呵,十一叔,還是你有辦法,弄到這塊始平公府的腰牌。”
男子也就是宇文寔的十一叔——北周代王宇文達,沉吟道:“爲官之人,不論是士族子弟,還是寒門子弟,都是會怕自己的仕途受損,那景安只是區區一名校尉,又豈敢輕易得罪元欽元韶兩人,怎會置自己仕途於不顧。”
“對了,十一叔,我們是這次是要去哪裡啊?”宇文達摸着下巴,想了想,說道:“我們這次就去豫州嵩山吧,再過一個月就是十年一次的武林中的太室山大會了,我算了算,我們到達豫州時,大會就應該差不多開始了,大會結束後,我們直接去鄴都,和士開他們的大事也該成功了。”
宇文寔點了點頭,輕踢了幾下馬腹,讓身、下的突厥馬走到了並豫兩州相通的官道上,喊道“走!去豫州嵩山!”
馬車內,陶瓷小鍋下的小火爐早已熄滅,宇文漣雪輕搖手上的圓扇,解開了身側的元綜,也就是高緯的穴道,高緯一被解穴,就將拿走了身上的薄毯,拿衣袖擦了擦額上的薄汗,呼了一口氣。
“給。”高緯順着拿着摺扇的小玉手看去,宇文漣雪正淡然地看着自己,高緯道了一聲謝,拿過了摺扇。
“你的那些晉陽衛禁軍還不是沒有發現你這個皇帝,所以你還不是把希望放到他們身上了,若是你自救,說不準還能成功。”宇文漣雪掀起牀上的綢布,欣賞着孟冬時節的初雪美景。
“我本來就沒有把期望放到那些人身上,你們可以把我抓走,實力必然不低,怎麼可能會這麼輕易被那些晉陽衛發現,不過,我有預感,我一定不會命該流落民間,遲早有一日,我必會回宮!”說完,高緯便靠到熊皮上,開始閉目養神。
宇文漣雪深深地看了高緯一會兒,遲疑地說道:“你以前說過的那個寧雪。。。”“嗯?什麼?”說實話,高緯真沒聽清宇文漣雪說的最後兩個字。
宇文漣雪搖了搖頭,說道:“沒什麼,你休息吧。”高緯看了她一眼,又閉上了眼。
過了一會兒,宇文漣雪也有些困了,輕輕打了個哈欠,順手拿起高緯一側的薄毯。
剛蓋到身上,就聞到了淡淡的蘇合香,聞着很舒服,她突然覺得自己最近的頭痛之感也變得了輕許多,宇文漣雪轉頭看了一眼高緯,回頭之時,嘴角不由淺淺地勾了起來,靠到了身後的軟墊上,很快,便沉沉地睡了過去。
宇文漣雪剛睡熟,高緯就睜開了眼,伸出手,將宇文漣雪右側的青絲輕輕拿起,右耳後一個小小的類似於圓形粉色胎記清晰地出現在高緯眼前。高緯見此,眸子的顏色立刻變深了,放下那縷青絲,高緯輕嘆了一口氣。
馬車外,宇文直(北周衛王)撓了撓頭,自言自語道:“裡面的兩孩子怎麼沒有聲音了,都睡着了嗎?”“六叔,在說什麼?”宇文直擡頭看去,宇文寔不知何時已經到了自己的身旁。
搖了搖頭,宇文直說道:“沒什麼,無聊罷了,幹辯(宇文寔的鮮卑小字),這天怪冷的,要不,進馬車裡暖和暖和吧。”宇文寔笑道:“六叔,沒事,我身體沒那麼弱,別爲我擔心了。”
宇文直想了想,從腰間解下酒囊,扔給宇文寔,說道:“喝點酒暖暖身子吧。”“嗯,謝六叔。”
宇文寔喝了一大口酒後,扔還給了宇文直。感覺到身體暖和異常,宇文寔輕喊了一聲,揮起馬鞭,身、下的突厥馬立刻快速奔跑了起來,很快便超越了前面騎馬的宇文達。
“幹辯,小心路上的薄冰。”宇文達喊道。“知道了,十一叔,我會小心的。”宇文寔向後揮了揮手上的馬鞭。
“噠噠噠。。。”馬蹄聲不斷迴盪在官道上,還不時,夾雜着馬蹄濺水和踏碎薄冰的聲音,混合成一種奇異的樂聲。
作者有話要說:南北朝時,胡漢混合,民風開放,男女同車是很正常的,前魏一族也是幾代鮮漢混血的,並不是所有人都是黑髮。所以高緯的栗色髮絲不是容易讓人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