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兩個傻子
半個月後。
趙長河坐在溪邊喝水餵馬,低頭看着溪水中自己的倒影。
鬍子又拉渣一大圈了,崔家送的武士勁裝也已經又有了好幾處破口,烏騅黑亮的毛也髒灰灰的,從剛離崔家時帶點怒馬鮮衣別人還以爲是什麼公子的味兒,再度徹底淪爲草莽。
被自己晃點一圈後,這半個月來的廝殺並不算很頻繁,看上去遠不如護送崔元央之時那麼激烈辛苦。
但這次路遠,總戰鬥次數反倒比那次更多了許多,而且這次怕泄露行蹤,不再是上次突圍遊擊的模式,遇到敵人全是殺了,時不時都要以寡敵衆還務求不能放跑了人,實在艱難。
這世道真是傻缺,動不動都說“相隔千里”“千里之遙”,沒個標準數。實際細算之下,送崔元央回家最多不會超過五百里,這邊去劍湖起碼兩千裡以上,都快從河北到江北了,再加上繞了路,更是遠得離譜。
還好時間算是寬裕,不然因爲這種原因遲到,真特麼丟人。
見到韓無病,第一句話必須是:誰他媽告訴你兩千裡也叫千里的?
這次千里……哦,兩千裡奔波,頂着一路風雨,頂着圍追堵截,只爲履行一個比武約定,不知道外人眼裡怎麼看,會不會認爲這是傻缺,可趙長河自己心中卻很是舒服。
提起酒壺坐在溪邊喝着酒,心中不自覺地就想起嶽紅翎,或許也只有她會說一聲“該當如此”,而遲遲與央央都還真未必。
旁邊終於有個血神教徒不耐煩起來:“就你這連喘氣都沒順過來的疲憊,早就彈盡糧絕了還在這裡裝樣,束手就擒吧!”
劍湖之畔,韓無病斷劍已經盡是血色。
“如果你約的人壓根就沒來呢?後不後悔?”
“老子風霜雪雨,千里突圍,只爲一個約定。媽的到了這裡人被你們砍了,老子這個月白乾了?都給我滾!”
“不過是殺了一些蟲豸,沒有想到亂世書連這點事都要記錄而已……引來了別人,事先沒能料到。”韓無病慢慢道:“但那是韓某自己失了計較,與我所約之人無關。我既約了他,那就得等。”
刀客愣了一下,轉頭看去,一條大漢橫刀躍馬,衝陣而來。
周圍無數仇敵圍困,他的眼神依然古井無波。
前方的人嘆了口氣:“你真的來了這裡……”
趙長河繼續嘆氣:“只不過我真不願意在這種場合上撞到您。”
孫橫川道:“是我上司丁護法帶隊,不過剛到就被夏聖女叫去打雜了,這裡也就成我帶隊了。”
“不錯。”
氣氛安靜了幾秒,對方破口大罵:“你他媽是傻子嗎?真爲了這點寄吧事,你一路打了多少生死戰,看看你身上的血,氣都沒喘順呢,真以爲自己是天神下凡過關斬將?”
“我他媽不想跟你打架,你不會躲起來養老嗎!”
來人抽了抽嘴角:“你再罵?”
一人一刀,就把整條路堵得嚴嚴實實。
趙長河頗有些哭笑不得,倒也沒打算再去遮掩。
氛圍再度肅殺。
“韓無病,你確實很強……但也到此爲止了,九泉之下再去等你約的人吧。”刀客獰笑一聲,橫刀再斬。
孫橫川:“……”
趙長河目光在對面的幾名教衆身上逡巡了一圈,奇道:“怎麼這場面看着,是你帶隊誒?”
另有人接口笑道:“他可能以爲自己殺了劍廬仇人,就沒仇人了。”
配着身上未乾的血,那股氣勢直如龍虎,單是看着就攝人心魄。
“哪怕死在這裡?”
煙塵起處,趙長河衣裳襤褸,渾身盡是新沾的血跡,策馬而來。
不足十里之外,到古劍湖的一條必經小道上,幾個人坐在竹林邊上聊天打屁。
但無論是不屑還是欣賞,仇家就是仇家,終歸不會因爲這點欣賞而留手。
誰都以爲這麼厚重的一把闊刀必然遲鈍,甚至必須雙手揮舞,就像當年夢中一樣……然而……
話音未落,眼珠子就鼓了起來。
邊上的血神教衆額頭也有點冷汗。
原本被崔文璟處理過,龍雀的殺氣不外溢,刀身也遮掩得不再光亮鋒銳,有點古鏽,看着挺醜的。結果這些天廝殺,龍雀飲血,那鏽跡開始暗紅,色澤蜿蜒刀身,反倒又凝成了形似朱雀展翅的暗色花紋,從鏽跡斑斑的低調感覺又變成了“古拙滄桑”,反正就是怎麼都不能容許自己變得難看似的。
…………
趙長河背刀靜立,嘆氣道:“你應該知道我的……”
“你幹嘛要來?”
韓無病終於開口:“我在等人。”
馬蹄聲由遠而近,衆人神色微變,全都抽出長刀站起身來。
“那是他失了信,不是我。何悔之有?”
見到面前堵着的人,趙長河很是難得地愣了一下,勒馬而望。
孫橫川簡直氣笑了:“你有幾斤幾兩我豈能不知道?你也想打得過我,簡直笑……”
…………
衆人的笑慢慢消失,個個不可思議:“只不過因爲你約了人?在這等人?”
“那就死在這裡。”
還有一個更高興的是大夏龍雀。
孫橫川的眼神變得非常複雜,即使看見亂世書刷了再多次、即使聽見江湖風傳得再離譜,在他心中這始終就是個自己手把手教學的小夥子,哪有別人傳說的那麼誇張啊……他內心深處還想着自己能活捉這小夥子,然後回去求情,讓教主放一馬……
“等我們嗎哈哈哈……”
趙長河便冷冷地看着他衝過來,直到刀將臨身的那一刻,才忽然動了一下。
直到今日他在發現,這哪裡還是心中的印象?
趙長河實際上已經是身經百戰的江湖新星,長刀之下人頭如雨,潛龍榜從來不是浪得虛名,在同級之中,能做到別人做不到的事,那纔是潛龍啊……
趙長河默默下馬,拍了拍烏騅,烏騅很靈性地一溜煙竄進竹林裡去了。
血神教衆人雅雀無聲。
烏騅鼻孔嗤了口氣,眼有不屑。
孫橫川頗有一種孩子長大了把爹給打了的感受,卻又覺得非常有面子,這種心情複雜無比。
趙長河回首而望,第一句話一定要說:“誰他媽告訴你兩千裡也叫千里的?”
韓無病指着他辛苦地笑:“你剛纔自己也這麼說!”
“與人有約。”
“磨刀已成,劍湖在望。”趙長河拍拍烏騅的腦袋:“越是靠近,別人越可能堵我,你怕不怕?”
人們眼神都有點變了,有人不屑,有人欣賞。
那教衆的手腕忽然就被抓得緊緊,彷彿自己送上去給他抓似的。下一刻龍雀呼嘯而來,恰恰停在他的脖子上,貼肉不動。
這些天的磨合,與龍雀越發親和了,對刀本身的掌控也越來越熟悉輕巧。
孫橫川都傻了,你這是刀還是門板?這刀是單手能用的嗎?
“我四重了,不是前陣子亂世書通報的三重。我的刀也和你想的不一樣了,形態都變了,刀路更不是一回事了。”趙長河慢慢道:“教習,據說你也是四重,不是我誇口,目前爲止,同境界的對手還沒有一個在我刀下走過三合的,建議你不要試。”
“別人說名字是反的……韓無病,我看你是確實有病。”有人不可思議地問他:“血祭故友,盡斬仇敵,灑然而去,何等風流?我們看見亂世書,試着過來看看,根本就沒指望伱還會在這裡,結果這是什麼?你居然留在這裡不走?你這是在幹什麼?”
手中闊刀起處,阻路者劍斷頭飛,衣甲平過,鮮血噴涌。刀客下意識看了眼自己的重刀,忽然覺得這他媽還叫刀嗎?
圍攻者早已亂成一團:“來者何人!何故搗亂!”
隨着話音,一刀斜斬,劈向趙長河左肩。
“鐺!”一柄重刀襲來,韓無病精疲力盡,騰挪不開,只得橫劍再擋。
人傷,劍折,以寡敵衆,他的劍下依然殺了好多人,圍攻的仇敵們有些心驚肉跳,卻知道絕對不能讓這樣的人逃離。
他的劍太快了,單打獨鬥幾乎沒有人是他一合之敵。
孫橫川:“……”
“新晉潛龍六十六,蠢到這個程度的嗎?哈哈哈……”衆人都在大笑:“你領了黑白兩道多少賞金,殺了那麼多人,真以爲自己沒有仇家!”
趙長河單手提刀,隨意往下巴抹去,踏雪烏騅驚恐地瞪大了眼睛。
模子還是血神刀法沒有錯,但好像已經快要認不出來了。
已經斷了劍尖的長劍再度斷折,手中只剩匕首一樣的長度了……
“哈!”趙長河翻身上馬:“走,最後一程!”
不趁着此刻他精疲力盡圍而殺之,將來就是所有人的噩夢。
馬蹄聲由遠而近,駿馬長嘶,聲若龍吟。
幾簇鬍鬚掉落,下巴颳得乾乾淨淨,顯出秒到毫巔的掌控力。
趙長河放開刀,一把將那教衆推了回去:“血神教與我無仇,反倒有收留之恩,我與血神教的所謂恩怨,無非方不平一人,哪怕教習不在這,我也不願意殺其他血神教衆,趙長河此言,望各位傳達薛教主。就此別過。”
“知道?我知道個屁,我道你是聰明人,結果呢?散佈一點菸霧有什麼用,堵在古劍湖不就能堵你了,就和當初你送崔元央一樣!不來就完事了,這都不懂嗎!”
“叮”!劍尖斷折,韓無病捂着肩頭傷口,持着斷劍微退。
古劍湖畔。
話音渺渺,人已騰身掠過衆人頭頂。烏騅從竹林之中斜竄出來,趙長河翻身落下,恰好坐在馬背上,眨眼之間人馬遠去,空餘塵煙。
渾身浴血手持斷劍的韓無病看着同樣人馬浴血的趙長河,一直扳着的死人臉忽然笑了。
趙長河單手持着四尺闊刀,向右橫指。
“嗯。”
神器有靈,雖不是生命,也該尊重纔是。
趙長河道:“因爲薛教主這等身份不會傻不愣登的在各處守株待兔大半個月,會這麼做的那肯定沒啥身份地位,我能應付。”
“哦,那你們真打不過我……是你帶隊的話,我真不想打,大家打個商量,讓讓?”
“喲呵還用上敬語了。”
這力量,這速度,這掌控力。
趙長河:“草!”
遠處樹梢,夏遲遲衣袂飄飄,悄然靜立,微微一笑:“兩個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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