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凡雙一襲白衣勝雪,烏黑的髮絲被一根藍色的絲紗髮帶綰成一個結,修長筆直的眉毛斜斜入鬢,眉眼甚是清秀。可那眉宇間那霧氣般的憂傷讓這張完美的臉愈發讓人憐惜……與大帳中這羣狂歡的赤那思武士們比起來,他安靜恬淡的像異空間的神祗。他聽不見武士們的歡笑聲,頭腦中的那死寂的安靜總能讓他更加聚精會神的思考問題——或許這是耳聾後最大的收穫。
他看向年老的君王,那壯碩如熊的身軀坐在那裡像一座小山。君王的頭低垂着,斑白糾扎的頭髮垂落下來,遮住了他的臉,可那股滄桑憂慮之感依舊透過大帳馥郁的白月醉香氣傳遞過來。申凡雙捧起自己的濯銀酒杯,走到君王身旁,和他並肩坐下,其實他和君王一樣都是盤腿坐下,可他的個頭纔到君王的肩膀處。
君王的頭依然低垂着沒有擡起來,只是將遮住面容的亂髮撩撥到腦後,露出一張荒漠般的側臉——他知道申凡雙是靠觀察人的嘴型來理解別人說話的。低聲說了句:“雙世子?怎麼不和他們狂歡呢?我的兒子蘇日勒和克可是非常喜歡你啊!”
申凡雙無聲地笑了笑,臉上的表情動人極了,真如縹緲城中那青樓的風塵女子般。說道:“在這裡凡雙是客,君王是主人。主人心中有什麼不愉快的事,客人怎麼能裝作不知道呢?”
君王眼中略顯詫異,轉過頭看了他一眼,乾裂的嘴脣也笑了一下,可這一笑讓已經結痂的嘴脣又繃開,滲出些許血跡。君王添了添,說道:“也沒什麼不愉快的事,有些事情只有你站在那個位置後才能懂,等雙世子成爲一國之主或者成了夢陽的皇帝,自然就明白了。身居高位看似光芒耀眼,可其中的壓力有多大,又那是看客能明白的?”
申凡雙依舊是高貴的一笑,彷彿夏日最和煦的薰風。說道:“君王不妨給凡雙講一講,凡雙自認爲讀書萬卷,明瞭諸多事理。也許能爲君王排憂解難也說不準……”
“哦?”君王呵呵一笑,伸手去握桌上的酒杯,美美的喝了一大口。“也好,說說就說說,世間之事,也許就是你們南方人說的那樣‘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他終於擡起頭,滄桑黝黑的臉看向周圍依舊狂歌縱舞的赤那思武士,眼神迷離惆悵:“雙世子是不是覺得我這些武士很傻很沒頭腦,到這種時候還能狂笑出來,還能縱情的歌舞?大口吃着羔子?就像是天塌下來也不管不顧?”
申凡雙愣了下,沒想到會是這種問題,一時間竟不知道怎麼回答!
君王沒有等他回答就繼續說道:“這些血肉之軀能歡笑的時候不多了啊!現在都到縹緲城下了,他們已經跟隨我離開極北兩個月,一路上死了多少人?暴屍在外的武士有多少?死無全屍的武士又有多少?數不清啊!眼看就快十月份了,從縹緲城趕回極北草原又得一個月,最遲要在十一月中旬趕回去,否則白毛風一起,茫茫草原就是一片白,風大的能颳走一頭牛,整個軍隊都會被雪埋住。留在草原的老人女人還有孩子糧食要是接不住也會餓死凍死,一場白毛風凍死幾十萬人的事不是沒有過,就怕這樣的風被我這一代的君王碰上,到時候族人慘遭罹難不說,我們這次遠征夢陽也毫無意義!武士的血就白流了!”
君王的面容露出苦澀,“他們也知道將來要面對的是什麼,等他們的可能是敵人的弓弩刀劍,可能是慘死沙場,可能是歸途中的狂風暴雪,也可能是回到家鄉時親人已死的劇痛……他們臉上的笑容,有幾個是真心的啊?他們哪一個不是帶着滿滿的牽掛離開草原,把自己的血潑在夢陽的土地上?只是爲了得到足夠的糧食,足夠的金鎰,夢安安穩穩的度過極北五個多月的寒冬,僅此而已!”
申凡雙沉默了許久,他清秀的眉宇蹙在一起,原以爲赤那思人就是未開化的蠻子,是一羣一言不合就刀劍相交的野蠻人,可他從來沒有想過他們也只是活生生的,有感情的人……
在夢陽人心中,赤那思人就是妖魔,就是殺人不眨眼的魔鬼。而在赤那思人眼中,夢陽人就是貪婪地,一味榨取黃金的奸商……雙方的嫌隙都太深了,幾百年間積澱的仇怨不是一兩個人就能說清的,也不是一兩場戰爭就能輕易平復。註定要將整整一代的夢陽和赤那思的武士埋骨黃沙,才能讓人有所覺悟。像一百年前的卓力格圖。赤那思,靠四萬多轟烈騎從北方一路殺下來,接連屠城,坑殺,火焚……足足近百萬夢陽人慘死,這讓當時的安陽皇帝嚇破膽,與赤那思簽訂臣服協議,兩族這才過上幾十年相對平安的日子。可平和之下,又有多少夢陽人咬牙切齒要復仇洗刷恥辱?又有多少赤那思人想再如戰神卓力格圖般,縱馬踏破夢陽的關,再次讓不可一世的夢陽貴胄拜服在狼族的馬蹄下?
一代又一代,狼煙不息。
作爲夢陽人申凡雙一時間竟不知道支持哪一方?他心裡是希望夢陽敗的,準確的說是万俟氏的夢陽打敗,可一想到赤那思武士的兇戾廝殺,他又忍不住爲夢陽捏一把汗……。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白月醉的酒香深入腹中,又從身上最微小的毛孔滲出去,整個人就像是被美酒浸過。
君王低聲道:“我不懂你們夢陽人,你們夢陽有精良的武器,與數不清的金錢,甚至一個諸侯國的財富幣我們整個赤那思六部加起來都多,你們爲什麼還不滿足?你們夢陽的神羅皇帝是一個很好的帝王,爲什麼他死後你們這些諸侯臣子要奪他兒子的皇位?你們已經過的很好,怎麼還不滿足?”
申凡雙也喝了一口酒,說道:“也許,夢陽就是因爲生活太富足,沒有什麼事好擔心的,人們就有這麼多的心思謀取上位,野心可怖!赤那思人自己吃飽肚子都是問題,自然沒那麼多精力奪什麼天下吧!”
君王不說什麼,只是笑着看着他的武士們圍繞着火堆和身着輕紗的舞女們跳動着,歡唱着。他靜靜的看着,臉上的笑容卻是荒漠般的苦澀,他突然大聲吟唱起來起來:“
劍指青山山欲裂,
馬飲燕江江欲竭。
精兵百萬下夢陽,
干戈不染生靈血。”
竟是一首戰歌,君王豪放的吟唱與武士們的歌舞竟交融在一起,武士們不約而同的看着君王,接着隨着君王的節奏舞蹈起來,那肌肉突賁的身軀圍繞着火堆歡舞,火上架烤的羔子已經成了誘人的金黃色,着場景竟像是在祭拜天上的神明,又像是遠古的圖騰復生,重新展露崢嶸頭角……
“劍指青山山欲裂,馬飲燕江江欲竭。精兵百萬下夢陽,干戈不染生靈血……”申凡雙也跟着的吟唱起來,他清澈的嗓音像是君王的迴音。這一次他真的被這羣武士的氣勢感染,赤那思,並不是想象中那樣殘暴啊……他們都只是想在衆神佈下的戰場上活下去的可憐生靈,夢陽人何嘗不是?
大帳中的歌舞愈來愈盛大,大帳外的武士們也跟着歌唱着,跳動着,他們縱情的扯開束縛他們的甲冑,捧起整壇白月醉灌下喉嚨,酒水順着下巴流進胸膛中也不管不顧。整個赤那思軍隊就像癲狂了般……有的武士卸下盔帽,歡快的甩着頭上的辮子;有的舉着*舞着草原上狂放的刀法;有的則安安靜靜的站着,凝神看着北方的天空,嘴裡喃喃念道着……
,大帳頂端的樺木杆上那張白狼旗在風中獵獵飄舞,赤那思的精神圖騰以奔跑的姿態昭示着赤那思人不屈的信念,白狼深邃的眼睛默默注視着身下狂歡的赤那思武士,狼蹄似踏雲逐風,在蔚藍的蒼穹奔跑,奔跑……
君王笑了一聲,伸手拭了拭眼角的淚珠,說道:“這些孩子們還是老樣子,有酒就會跳舞,有羔子肉就會歡歌,即使是身在異鄉也毫不在意,他們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麼,可除了歡歌外,他們還能做什麼?”
申凡雙說不出話來,事實上他此時不知道說什麼!他也經常跟隨父親的軍隊出征,可申國的火烈騎與赤那思的武士比起來總覺得少了什麼,少了些勇氣?少了些勇武?或者說,少了心中最淳樸的感情?他不知道,他此時覺得沒有一個軍隊能阻擋這羣歡歌的武士,儘管他們來自貧寒的極北,儘管他們只是來掠奪黃金和糧食的,儘管讓他們連刀與鎧甲就是從祖輩手中一代一代接過來,鏽跡斑斑的……可就是這樣一羣人點起了亂世的狼煙的,用鮮血將戰場的黃沙潑成一灘澤國……
君王終於轉過頭看向申凡雙,那眼神狠戾如狼,甚至能看清眼珠周圍那一絲絲毛細血管。他低沉的聲音像擂響的青銅夔皮戰鼓:“雙世子,請你給申國主修書一封,我們將在後天,就是十月二日開始進攻縹緲城,我們不能再等下去,必須儘快回到極北。如果他想得到他想要的,就儘早準備好。還有一句話,雖不好聽,可希望雙世子不要在意,將之加在信後,那就是,望申國主勿要將我赤那思的武士當替死鬼,自己坐收漁翁之利……我會留出可以滅掉一個諸侯國的力量,不要試圖欺騙我們,否則,申國將會從大陸的版圖上消失!”
君王死死地盯着申凡雙,臉色陰沉的可怕。申凡寒雖然聽不出君王語氣中的冷酷。可那眼神流露出的意思絕對不會出錯,他想起那日君王撕毀書面盟約,只與自己擊掌爲盟時的話語:“我的武士的性命,不是一片薄薄的紙能承載的起的!”這位君王把自己武士的性命看的比什麼都貴重,又有哪一個帝王還能做到這一點呢?
他和煦一笑,說道:“君王放心,如果我父親不遵照盟約,意圖獨吞大利,我會放棄申國世子的身份,跟隨君王去極北做赤那思的巫師,哪怕君王滅掉申國,我也不會有絲毫阻攔……”
儘管申凡雙能算準未來的軌跡,可一語成讖就是這樣,不經意的一個允諾,就是命中註定的靈犀一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