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私情不入尺牘中

“沙勿略神父閣下,

不知道這封信能否順利到達你的手中,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到。但如果我的行爲並不違反基督的教誨,我想,神會將這封信送到您手中的。

在過去的幾個月裡,我經歷瞭如同煉獄一般的生活。麥卡特尼先生爲我安排的那艘船,在經過滿剌加海峽時就沉沒了。蒙神庇佑,我抱住一塊木頭漂浮到了岸邊,不久又被一艘來自葡萄牙的船所救——但這不是災難的結束,而是煉獄的開始!

救了我的人,是一夥無惡不作的海盜!我在上船之後的幾個月裡,親眼目睹了他們的許多惡行!神啊!這些就是在歐洲備受期許的航海家?這些就爲教會作出貢獻的遠航商人?見到他們掠奪財富的場景之後,我開始懷疑教會是否應該收受這些用血淋淋的香料換來的金幣!因爲每一枚金幣上至少都有一個被害者的生命!

啊!願主寬恕我!我不應該懷疑教會!

可是,我要告訴你我看到的事情:在屠刀面前,有無數無辜的人死於非命,這些人不是戰士,也不是罪犯,他們被殺有時候是因爲他們擁有香料,有時候是因爲他們可能擁有香料,有時候甚至只是因爲他們撞上了聖約翰號的船長——賓鬆——心情不好!他們的淳樸讓我感到他們是可以接受洗禮的,可我眼看着他們被殺卻無能爲力。

在我落入海盜手裡的那段時間裡,賓鬆對我貌似尊重,其實卻牢牢控制着我,只要涉及到和金錢與殺戮有關的事情,他的狂暴就無法節制。可就是這樣的人,卻對我聲稱他也信主!我不相信他!每次他戴着十字架殺人的時候,我都覺得那是一種褻瀆。如果這樣的人通過捐獻就能夠上天堂,那就實在太可怕了!

但是,每當船隻經過有教堂的港口,教堂的神職人員對賓鬆的奉獻卻一點拒絕的意思都沒有,他們甚至還讚美他,爲他祈禱,說他可以上天堂!

這些本不該發生的事情,讓我的心靈頻頻被撒旦引誘,閉上眼睛就看見地獄——在那裡,無數被賓鬆殺害的人因爲無緣在有生之年聆聽福音而受苦。晚上,我被無比可怕的空虛、寂寞所包圍,而到了白天我又不得不面對讓我瀕臨崩潰的流血殺戮。人前人後,我還要用端莊與冷靜來敷衍賓鬆,讓他不敢加害於我,不敢對我無禮,可是當獨自一個人的時候,我卻無法面對自己對主的懷疑。船上的孤單與黑暗中的懷疑都在折磨着我,讓我無法得到平靜。

神父,作爲你這次東行的助手,我很慚愧。在缺乏你的指引的日子裡,我單靠自己對自己的鞭策總是無法淨化自己的慾念,又無法掙脫現世的條件的束縛。我覺得自己愧對羅耀拉會長對我的期待,我覺得自己不可能完成神交付給我的任務。我幾乎已經絕望!

不過在今年二月中旬,我遇到了轉機!

轉機來源於一箇中國人,這是一個年輕的、英俊的、神秘的、有學問的、有力量的、沉着冷靜的中國男子,叫做彥直·李。李是大明的舉人——我聽我父親說過,舉人在中國是有着很高社會地位的身份,在地方上能夠和市長一級的官員平起平坐。最近他受到大明帝國的委派來到澎湖接管大員海峽(大員海峽的地理位置請參見我附在信後的手繪圖),準備在澎湖設立巡檢司。

而賓鬆也就是在這個時候闖進了澎湖,他聽說這位孝廉老爺——舉人的另一種稱呼——富可敵國,又認爲中國人都懦弱可欺,所以就想到這裡來劫掠。不過告訴他這個消息的日本商人又對他說,這位孝廉老爺不但擁有大量的財富,而且掌握着一支強大的軍隊,因爲這個原因,賓鬆在進入澎湖時顯得非常謹慎。

其實當時李纔剛剛將他的兩名得力部將派出去執行任務,澎湖正面臨着短暫的空虛——這些是我後來才知道的,賓鬆當時也不知道這一點,他還瞞着大多數人,派了一個奸細假裝受害者潛入了澎湖打探消息,可他卻不知道那位勇敢的孝廉老爺竟然假扮成一個船伕,也潛入到他停船的小島上來。大概是神的安排,我正是在這個時候和他在島上相遇。

那是一次有些尷尬的見面,遇到他的時候,我正在沙灘上祈禱,當時我還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以爲他只是一個過路人,或者是一個普通的、我以前沒留意的水手。我向他傾訴了一些我的痛苦,而他居然也能和我討論起一些信仰的問題來——不,不是討論,當時的他簡直就是在指引我,就像神父你指引我、鞭策我一樣。

我當時認爲他應該聽說過基督的福音,雖然我後來問他的時候他否認了,但是我想,也許關於多馬將福音傳到中國的傳說是真的,而這位孝廉老爺也就是多馬的遺澤,只是以爲年代久遠,教統有失,所以他纔得到了神的眷顧而不自知。

沙灘上的那一次討論讓我覺得他是一個正直的、睿智的、可以信任的人,他當時已經打聽到他所需要的消息,正需要人幫助他離開賓鬆的巢穴,再不走,他就有可能會被賓鬆殺害,知道這情況後,我決定幫助他離開。在我的幫助下,他成功逃出了賓鬆的臨時巢穴,而我也跟着他一起來到了澎湖本島——也就是我現在寫信的地方。

這位機智的孝廉老爺在回到澎湖之後迅速組織起他有限的軍隊,反過來利用了賓鬆派出去的那個奸細,對賓鬆的同夥——一個叫哈羅德的海盜——進行伏擊,取得了大勝,削弱了賓鬆的力量。不久李的兩個得力部將也相繼回來,加上海峽另一邊的一夥勇士的加入,形勢便朝着有利於讓李的方向發展。不久,他們在海上的追逐戰爭中打敗了賓鬆,俘虜了賓鬆和他的所有同夥!

李大勝歸來的時候,整個澎湖羣島都沸騰了。

回到澎湖灣之後,他主持了一個慶賀勝利和追悼死者的儀式,在這個儀式中他作了一次演講,追悼了在這次驅逐海盜的戰爭中犧牲的戰士,又懲罰了作惡多端的海盜。他的言語充滿了武勇的魅力,無論是他從泉州帶來的士兵,還是澎湖本地的民衆,還是剛剛從海峽那邊投奔過來的勇士,都被他征服了,對他充滿了崇拜。如果不是李的話,我想,澎湖這個地方很可能會被賓鬆他們變成一個死亡列島!作爲驅逐了海盜、保衛了他們家園的英雄,李也值得人們爲他歡呼!

不過,這些歡呼只是表面的榮光,得勝歸來之後,李就投入了繁忙而辛苦的戰後工作。

李仿照明帝國鄉里地方自治的制度,設立了市政廳,由一個叫做羽霆·陳的年輕人作里長,主持澎湖和附屬島大員的政務。我想,里長大概是市長一類的職務吧,從這位李孝廉能夠任命里長這樣的顯要職位可以看出他在大明帝國的權勢!

李又讓人推選出三個聲望比較高的長者,組成一個叫做‘三老’的團體,我不是很明白這種組織,大概是一個類似於古羅馬元老會的機構,不過成員只有三人,責任是監督里長的施政以及境內案件的審判。我想我或許應該向您報告這三位長者的姓名,他們分別是來自海峽那邊的尾·林,澎湖本地人大路·蔡和多年前就移居大員的盛·辜。我和這三個長者交談過,他們的學問都遠遠不如李,但也都是有着公正之心的人。

同時,李又對從海峽對面來歸的勇士進行挑選,將其中一部分人納入他的戰鬥隊伍,又將另外一部分人送到澎湖各島以及大員島上的安平村工作。軍隊的整合與訓練工作是由李手下的兩個得力部將平·吳和牧民·王主持的。從海峽那邊過來的一個勇士首領叫門·沈的,據說也是一個非常勇猛的指揮者,但是由於他擅長造船,所以被委派去監造新船和修理在這次戰爭中損壞的船隻,並不負責新軍的訓練。

不過這些還不是我最關心的事情,這段時間裡,最讓我驚心動魄的莫過於李對那羣海盜的懲處。我知道李是想嚴懲他們的,但我希望李考慮到基督的仁慈,不要做太過殘忍的事情,所以曾好幾次勸說他給這些迷途羔羊一次機會,李沒有答應,只是說他會按照大明帝國的法律來辦事。

對這羣海盜的審判花了大概七天的時間,審判在三老的監督下進行,李手下的文職人員對二百三十二名俘虜分批進行審問,確定其中的一百一十四人曾在最近的一次海盜搶劫(那是對一位廣東舶主的無恥搶劫)中、在吉貝嶼的佔領中和在接下來和李的戰鬥中曾經殺害過東海的士兵或民衆。除了響應投降的雷克、吐露了重大信息的哈羅德、有技術特長的卡爾森等五個人得到了特赦外,其餘的一百零九人統統被處死!我曾請求三老網開一面,但三老卻拒絕了,只允許我在這些海盜行刑前給他們祈禱。只有那個叛徒何九,他遭受了最嚴厲的懲罰,至於是如何懲罰的,據說由於太過殘忍,他們怕我做惡夢,就沒讓我去看。

一百零八個海盜就這樣被吊死在澎湖灣的入口——吼門水道的兩側,看見他們在海風中微微搖晃的屍身,所有沒被處死的海盜都膽戰心驚。這些人按照各自犯過的罪行也接受了程度不同的懲處,有的被用竹子抽打臀部,有的被罰去大員做苦工,但比起已經被處死的那一百零九個海盜,他們總算是得到了一個可以悔過自新的機會。

不過最近我聽說了一個不是很好的消息——據說福建有一些士紳對白色人種很好奇,所以想購買幾個白人俘虜去做白奴,這個消息傳出後所有歐洲人都很擔心,只是暫時還沒確定消息的真假。我會繼續留意這件事情,希望不是真的。

處理完這些海盜俘虜之後,李似乎打算過一段時間就回大陸公幹,但也有人說他會繼續在海上尋找他的兄長——忘了向您報告,李這次出海的直接原因就是要尋找他的兄長,據說李的兄長在一次海盜搶劫中不知所終。正是爲了救回兄長,李組織起了這支強大的私人軍隊。這件事情再一次讓我們看到李在遠東強大的實力——包括財力與兵力。同時,他會爲救兄長而興師動衆也證明了他是一個非常有人情味、非常重視親情的人。我想,如果我們教會能在這件事情上幫到他,將會對李認同我們有很大的幫助。

在我寫這封信的前一天,李邀請我與他同行,不過他並沒有像賓鬆那樣強迫我,而是非常禮貌地邀請我,並對我說,如果我不願意的話,他會派人護送我到我想到達的地方去。

鑑於他這段時間雖然不夠仁慈卻還大體上公正的行事作風,我覺得他和賓鬆不同,是一個可以信任的人,因此答應了與他同行。他要請求我教他意大利語和葡萄牙語,我想這是勸他歸化的好機會。而且,我父親的骨灰還在我身邊,我想跟着李我應該有機會讓我的父親按照中華的傳統落葉歸根。

澎湖的民衆都信任他,如果他歸化我主,那麼整個澎湖的民衆就會跟着他一起受洗。有人告訴我,李是福建第一才子,在知識羣體中有相當的影響力,所以我想,如果真能勸服他歸化,那麼主的福音將有可能借由他傳播給數百萬人,甚至影響到整個中國的南方!那將是數千萬人口都皈依我主!

這是何等偉大的事業啊!光是想到這個可能性便讓人興奮不已!

這也是我近期發下的宏願,願我主基督給我以庇護,並指引我走正確的道路。

雖然曾經有過懷疑,但我仍然堅信,我們必須專心仰賴神,不可倚靠自己的聰明,在一切所行的事上都要認定基督,基督必指引我們的路!

最後,我也認爲神父閣下你也許應該早點到中國來看看,這裡有數千萬善良而聰明的民衆正等待着福音的降臨。

祝,康安。

希拉里·梅。基督紀元1544年,月,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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