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世蕃對夏言召見李彥直的反應,和李彥直預料中差不多。他對李彥直的態度依然是笑臉相迎,又很直爽地問夏言找他做什麼。
李彥直道:“夏閣老不知從哪裡聽說對海上的事略有所知,便召我問對。”
嚴世蕃打聽詳情,李彥直也不隱瞞,就將問對的經過照直說了,他想當時西苑人多口雜,難保其中沒有嚴嵩的眼線,所以沒有撒謊,嚴世蕃聽罷神色更是和悅,對李彥直笑道:“你覺得這夏二愣子如何?”
李彥直哼了一聲,道:“夏閣老什麼都好,就是眼角太高,瞧不起人!”
嚴世蕃哈的一笑,道:“李兄不過一個小小的舉人,夏言如何會放在眼裡。說句不當的話,放眼整座京師,也只有我纔有這慧眼識得李兄非池中之物!”
李彥直忙道:“嚴公子謬誇了。”
“不是謬誇,不是謬誇。”嚴世蕃笑道:“當今朝廷,人浮於事,若說英傑之輩,也只有四個排的上號!”
李彥直哦了一聲,道:“這說法可新鮮了,願聞其詳!”
嚴世蕃笑而不語,道:“先吃了酒再說。”便命設宴,他才從夏言手底逃出生天,但生性驕奢,在嫌疑情境中也不肯放棄享受,便鋪排出一場宴席來,酒菜之豐盛也不用說了,更有十六個二八女郎一字排開,個個都是絕色,得意洋洋對李彥直道:“我這些姬妾還不錯吧?”
李彥直淡淡地笑道:“不錯,不錯。”
嚴世蕃就讓他先選,李彥直道:“嚴兄的姬妾,小弟怎麼好下手?”嚴世蕃大笑起來,罵李彥直道:“李老弟你這就虛僞了!女人而已,又不是我老婆!這些都是處子,我都還沒動過呢。”
李彥直推辭,嚴世蕃不悅,道:“我輩喝酒,豈能沒個陪酒的人!”見李彥直不肯挑選,便當他嫌棄,拍了拍手,又上來了五個,卻是五個俊美異常的少年,嚴世蕃指着笑道:“久聞福建男風最盛,李兄想必喜歡這調調。我聽說你身邊常帶一個書童,料來……”
李彥直眉頭大皺,忙咳嗽了一聲,道:“我那書童年紀雖小,可是個武夫胚子。”因招引先前一個姬妾上前,道:“既然嚴府有這規矩,小弟便只好從俗了。”
嚴世蕃大喜,道:“李兄果然不是迂腐之輩!”便下令奏樂起舞。
那姬妾一走近就坐在李彥直身邊,嚴世蕃一邊飲酒,一邊看他如何處置,卻見李彥直伸手在她腳上某個位置一捏,那姬妾啊了一聲,雙目緊閉,整個人軟倒在李彥直懷中,李彥直便拿酒水喂她。一邊對嚴世蕃道:“嚴兄,這娃果然是個雛兒,你調教得不好。”
嚴世蕃眼睛一亮,讚道:“老弟你果然是個中老手!”
李彥直嘆息道:“福建月港那邊也沒什麼好玩的,閒來寂寞,聊以爲娛者,唯有五道,此爲其一。”
嚴世蕃問:“還有兩道是什麼?可別告訴我是寫詩作文!”
“那有什麼好玩的!”李彥直道:“牀第之道雖然愜意,但男兒生此七尺之軀,則當持刀握劍,殺賊山間,逐寇海上,當熱血沸騰之時,其樂有非牀第之上所能得者。”說着看嚴世蕃的反應。
嚴世蕃搖頭閉目,甚不以爲然,又問:“還有呢?”
李彥直道:“聚英才子弟而教之,使之能承我志,我不只是將他們當做我的手腳,而更希望他們自己有自己的想法,因爲我知道唯有如此,才能讓我的想法比我這副皮囊活得更久。”
嚴世蕃掩鼻道:“無聊,無聊!”又問第三道。
李彥直說:“聚攏財貨,以遂我心,以盡我欲。”
嚴世蕃這才笑了起來,道:“這算有些意思了。還有呢?”
李彥直道:“沒有了。”
嚴世蕃奇道:“不是還有一項麼?”
李彥直屈指數了一下,果然只有四個,失笑道:“我隨口胡謅的,卻算錯了數目。”
嚴世蕃大笑道:“若如此,罰你三杯!”
李彥直酒到杯乾,毫不含糊,因問:“嚴兄剛纔說天下英傑之輩有四個,卻不知是那四個?”
嚴世蕃笑道:“我剛纔也算錯了,其實只有三個半。”指着自己道:“我是其中一個。”又指着李彥直道:“李老弟就是那半個。”
李彥直哦了一聲,口中道:“嚴兄太看得起我了。”臉上卻有不平之色。
二人又討論了一些牀第之事,盡歡而散,嚴世蕃將那喝醉了的姬妾也送給了李彥直,李彥直亦不推辭。
他走後,嚴嵩從後面轉了出來,搖頭道:“這個孺子,值得花那麼多功夫?”
嚴世蕃笑道:“我原道他也算個人物,沒想到他肚子裡迂腐未盡,現在都什麼年代了,還弄什麼教化英才,當他自己是程朱陸王麼?貪財無妨,卻又喜歡武事,看來只是個邊角之才。不過看得出他是個會辦事的人,撈錢的本事也不錯,出手又大方,若這次他會試,不妨讓他去東南作個縣令推官,歷練得幾年,將來或有用處。”
嚴嵩眯着眼睛將門口看了又看,彷彿李彥直還在那裡一般,忽然道:“東樓,我原本不當他一回事,但被你這麼一說,卻覺得他剛纔在誆你呢!”
嚴世蕃一呆,隨即醒悟,頓足道:“這豬牯!敢跟我耍這手段!”沉吟道:“看來他那沒說出來的什麼第五道,多半就是一些和夏二愣子臭味相投的東西!此人耳聰目明,聞一知十,七分力量能辦十二分的事,大不簡單!那麼……或許這次不是夏言召見他,而是他設法讓夏言召見他!若他真有這等能耐,而夏言竟不識寶,那就真是瞎了眼睛了!”
嚴嵩問道:“那你打算怎麼對付他?”
嚴世藩想了一下,笑道:“這小子還是很有用的,而且還算識趣,可以調教調教,只是要先打壓打壓,然後才能叫他聽話!”便對他老子說:“不如這一科就先壓他一壓吧。”
嚴嵩也笑了起來,依然是那麼溫文爾雅:“不好,不好,若你真覺得此人有用,壓了他這一科,他不就回福建去了?那時候你反而管不着他了,還怎麼打壓他,調教他?”
“有理,有理!”嚴世藩笑道:“那這一科非但不能壓他,還要擡舉他,保他入仕!先捧得他高高的,等他進了官場,再把他冷落幾年,叫他心慌意亂,那時候就任我們搓圓搓扁了!”
李彥直離開嚴府,回到香料鋪之後便謝絕賓客——他在京城還沒什麼勢力名望,士林中人也不會來拜訪,會來訪的都是些商人之屬。跟着又搬出京城,到西山找了處冷僻的寺院讀書。
秋盡冬來,這日一場小雪過後,冷僻的寺院卻來了個訪客,李彥直迎出一看,竟是陸小姐!兩人在山門外的山亭相見,陸小姐笑道:“李公子,可沒誤了你讀書吧?”
“誤了,誤了!”李彥直道:“你這一來,我今晚做夢肯定是見不到周公了。”
陸小姐聽了心中竊喜,伊兒呀了一聲,叫道:“看不出平時正兒八經的一個人,原來也會油嘴滑舌!”陸小姐臉上大惱,笑着把伊兒打跑了,回頭看看李彥直,說:“若擾着你讀書,那我以後就不來了!”
李彥直就道:“那我寧可不讀了!”
陸小姐一笑道:“不讀書,開春後的會試怎麼辦?”
李彥直說:“我不是爲會試而會試,不是爲做官而做官。若爲了會試會耽誤更重要的事情,那我寧可不考它了。再說,我就算現在天天苦讀,明年也未必考得上。”
“你放心!”陸小姐說:“這次只要你能發揮出鄉試時的水準,就一定能上的,到時候大家都會幫忙。”
“大家?”
陸小姐笑了笑,道:“你和嚴世蕃打過交道,對不?”
李彥直去找嚴世蕃,都是暗中前往,但也沒做得多隱秘,以陸家的勢力要知道自己在京城的行蹤那真是易如反掌。
陸小姐又說:“你還去找過吏部左侍郎,之後沒幾天,夏閣老便召見了你問對,這兩件事情,怕是有些聯繫吧?”
李彥直這纔有些吃驚了,但隨即釋然,道:“不錯。”
陸小姐走近了一些,低聲道:“你又去找嚴世蕃,又去找夏言的,究竟是想幹什麼?謀求富貴麼?一把大傘擋得風雨,同時拿兩把大傘卻得全身溼透!這道理,李郎你難道不懂?”
那聲“李郎”聲若蚊語,幾不可聞,但李彥直卻聽得明明白白的,見陸小姐雙頰泛紅,似是甜蜜,又似羞澀,但眼中又有擔憂,到了這地步,李彥直只覺得胸口一熱,哪裡還能不信任她?便道:“我去找夏閣老嚴世藩,爲的都不是自己的功名利祿。”
“那……是爲什麼?”
“東南數省之農、工、商,久遭海禁荼毒。”李彥直猶豫了好久,終於坦白道:“我出海打擊海賊也好,上京趕考會試也好,爲的,都是這個。”
陸小姐啊了一聲,雙眼圓睜,神色間又是擔憂,又是害怕,但擔憂與害怕中又有些許讚賞之意,她生活在陸炳的掌心之中,長居天子腳下,哪裡能體會東南民間的疾苦?但有一件事卻是知道的:“李郎,你可知道此事乃是今上的大忌麼?你要升官發財,都無所謂,但這件事情……”
“我也知道不好辦。”李彥直嘆道:“不過我已決定盡力而爲。”
陸小姐秋水流轉,問:“那你就不想想自己的安危前程麼?”
李彥直嘿了一聲,道:“前程什麼的,我不放在心上,人生在世,適意而已,不一定要做大官吧。我家中頗有錢財,夠我舒舒服服地過日子。至於安危,我不是那等奮不顧身的人,就算是辦這等事情,也會設法保護自己的。”
陸小姐哦了一聲,說道:“我還以爲你要說爲國爲民,生死在所不惜呢。”
“我沒達到那種境界。”李彥直嘆道:“卻叫小姐失望了。”
“不!”陸小姐道:“纔不失望呢,你要真那麼說,我剛纔掉頭就走了!”
她站得久了,兩腿發酸,李彥直掃掉石凳上的積雪,解下袍子鋪上請她坐,陸小姐也不客氣,就坐下了,雙手支頤,問道:“那麼李郎,你要幹這件事情,可是眼下就非做成不可,還是能等得?忍得?”
李彥直問:“眼下做如何?等得忍得又如何?”
陸小姐道:“若你眼下一定要做,那我可以告訴你,一定不成,而且還會有大禍。但要是你等得、忍得,那就先按官場的規矩來,先保住了自己,得到了功名,手裡有了權力之後,纔好說話啊。或者到了那時情況有了變化,你還可以選擇做,還是不做。”
李彥直大喜道:“小姐可真是我的知音!我心中所想,也是如此。”
陸小姐笑了笑,說:“若你有心如此,那麼以後可就得聽我勸告,夏言那裡,莫再去了,他不會聽你的。和嚴府陸府,甚至當今聖上,也要保持距離,當然,好處是要拿的,但拿完了好處,若必要時,卻不妨做出些相悖的事情來,但這個分寸,卻要把握得恰到好處才行。”
她這勸告,李彥直聽明白了上半段,卻聽不明白下半段,問道:“和嚴府陸府、當今聖上都保持距離?”
“是啊。”陸小姐道:“聖上雖是九五之尊,但你想做成你的事業,不是一味順着聖上的意思,就能成事的——有時候反而要敗事。至於嚴府,你和他們走得太近的話,會妨礙你的官聲,也會壞你的事。”
李彥直聽到這裡,便覺陸小姐的見識遠遠超過自己的預料,因問:“那我該怎麼辦?”
陸小姐道:“聖心難測,皇上那邊,我三言兩語說不清楚,得李郎自己慢慢琢磨。至於嚴府這邊,李郎,你可知昨日嚴世蕃才悄悄到過我家麼?你猜他來做什麼?”
儘管山間無人,李彥直還是壓低了聲音道:“是爲了夏閣老的事情吧?”
陸小姐見他猜對了,卻沒顯得很驚訝,只是點頭道:“我就知道李郎定能猜到。如今你知道了這個消息,可打算怎麼辦?”李彥直道:“我搬到西山來,就是想安心讀書。”
陸小姐大喜,道:“對對,就該這樣!這樣我就放心了!”又說:“這次嚴世蕃來,我在簾後偷聽,他和我父親說的雖不是你的事情,卻提到了你三次,被這個人惦記着可不見得是好事!”
李彥直一怔,苦笑道:“確實不是什麼好事。看來我這次會試有妨礙了。”
“不!”陸小姐道:“對嚴世蕃這個人,我卻頗有了解,我覺得他非但不會擋李郎的入仕道路,說不定還會有所助力,也未可知。”
李彥直奇道:“這是爲何?”
陸小姐道:“你要是考不上,不就得回福建去了?他嚴世蕃在地方上又有多少勢力?你若回去了,他反而控制不了你。他如今既然重視你,我料他定會設法幫你一把,一來是向你市恩,二來是把你羈縻在京城,磨你琢你,逼到你向他靠攏爲止!”
李彥直苦笑道:“聽你這麼一說,我倒覺得這一科我還是別考上的好。”
“要考上,爲什麼不上!”陸小姐說:“野獸覓食要防陷阱,魚兒覓食要防釣鉤,但若明知道陷阱吊鉤在何處,那便不妨吃了他的誘餌,卻不進他的陷阱,不上他的釣鉤!嚴世蕃若要幫你的忙,就讓他幫去!至於將來他要折磨你,哼,他有張良計,咱有過牆梯。一年半載之內,嚴世蕃不會動你的。一年半載之後,誰說得準京師是何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