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饒是早有準備,傅蘭芽依舊被眼前的景象所懾,出神地立在帳簾前,忘了挪步,連夜風颳在身上都不覺寒涼。

母親留下那本古怪的書,果然大有來歷。

若未身臨其境,平日研究那書時,根本無法聯想到畫面上暗示了古廟藏匿之處。

只有比對着真正的託托木爾山,才知書上所畫的人和物均被不動聲色作了手腳。

山脈的走形有微妙的偏移,小人投在地上的影子亦扭曲得厲害,不像平時肉眼所見之景象,反倒像在水中投射出的影子。

換言之,用來祭祀的古廟並非在陸地上,而是有可能藏在水中。

她默然,來時路上,平煜一心想要找尋到古廟的藏匿處,沒想到繞來繞去,最終還需藉助那本小書的指引。

怔忪間,林嬤嬤聲音從後頭傳來。

先是迷迷糊糊,“小姐,爲何不睡。”

旋即倒抽了口氣,“那……那是何物?”

不等傅蘭芽回答,遠處人影涌動,有人朝帳篷處走來。

傅蘭芽不及辨認對方是誰,忙放下帳簾,往後退了一步。

就聽外頭有人道:“傅小姐,平大人讓我過來請你過去,稍後一道進廟察看。”

是李珉的聲音,有些振奮。

傅蘭芽微訝地攏了攏外裳,暫未作答。

萬沒想到平煜不肯讓她獨自留在河畔,竟要帶她一道進入廟中。

沉吟了一會,想着王令已率大軍奔赴北元,也許就在這一兩日,對方隨時會殺至此處,種種顧慮之下,平煜不肯將她交給旁人看護,倒也不算奇怪。

便應了一聲,“李大人稍等片刻,我和嬤嬤穿上衣裳便來。”

經過這一路的驚心動魄,林嬤嬤倒也養成了見怪不怪的性子,錯愕了片刻,也就不再一味盯着外頭那黑糊糊的巨物細瞧。

回到帳中,從包袱中找出那件織錦鑲毛銀鼠皮大氅,給傅蘭芽披上。

自己則翻出另一件石青色刻絲灰鼠厚褂子,窸窸窣窣穿好。

本就已是深秋,韃靼境內的風,又勁又硬,若是沒有禦寒之物,主僕二人早已被凍出一場大病。

想着這兩件衣裳統統都是平煜在金陵時所置辦的,不止暗中照顧了小姐,連她這老婆子也未落下。

她抿抿嘴角,心底藏了好幾日的對平煜的不滿消散不少。

替傅蘭芽挽好髻,繫好大氅,兩人出了帳篷,由着李珉和陳爾升引着往河畔走。

出來後,視野開闊,兩人遠眺,果見原本闊遼的旋翰河河面所截斷,從東往西奔流不息的水流彷彿被看不見的溝渠引至了旁處。

河牀上只剩一座孤零零的高聳的屋宇。

傅蘭芽邊走邊打量那輪廓模糊的古廟,暗忖,這周圍的陣法太過龐大複雜,需得無數人力物力方能建成,以常人之力絕難達成,可見當年建陣之人必定地位超然。

但自從百年前那位著名的大汗橫空出世,蒙古韃子東征西伐,漠南諸部乃至西夏、金國、中原,俱被征服。

自那之後,元始得建,此後興盛了近兩百年。

依照當時元的國力,無論哪位元朝貴族想要尋塊無人相擾之處建造一座廟宇,並非難以做到。

只是不知廟宇中供着何物,光只一個坦兒珠,竟值得百年前那位建廟之人如此費盡心機麼。

思忖着走到河旁,就見榮將軍和平焃等人正在廟門口做安排。

洪震霆、秦勇姐弟都在其列。

一干人中,唯獨未看見平煜。

見她過來,衆人回頭,空氣有片刻的凝滯。

其中兩道目光分外幽沉複雜,含些繾綣意味,傅蘭芽迎過去一看,見是陸子謙。

她淡淡垂下眸子,緩緩在李珉的引領下走到河邊,立住。

秦晏殊站在不遠處,見傅蘭芽走近,情不自禁想要跟她打聲招呼,誰知身形剛一動,就被秦勇不動聲色攔在前面。

隨後,秦勇溫煦一笑,喚道:“傅小姐。”

傅蘭芽彎了彎脣,回以一個善意的笑容。

秦勇目光微凝,想起剛纔平煜不過離開片刻,回來後突然改了主意,不再一味在草原上四處探詢,而是轉而在旋翰河河底做文章。

在那後,幾位精通奇門之術的人合力找尋,至半夜時,果然找出了啓動河底陣法的機關。

她想起傅蘭芽素有才情,聯想起平煜離去時的情形,不知爲何,竟暗中得出個結論——平煜之所以能順利找到古廟機關,其中也許有傅蘭芽相助的成分。

這時,平煜和李攸從廟中出來。

瞥見傅蘭芽,平煜臉上未有絲毫變化,徑直下了臺階。

傅蘭芽更是目不斜視,婷婷站在原地。

可秦勇卻覺得,空氣中陡然間有種相濡以沫的默契感瀰漫開來。

尤爲讓她意想不到的是,古廟中不知藏着何物,吉凶尚未可知,平煜卻依然堅持將傅蘭芽護在身旁,不肯跟她分開片刻。

這是一種自信更是一種相守,唯有情比金堅之人才會如此行事。

說不出是沮喪還是失落,她微澀地嘆了口氣。

仰頭看向夜空,見皓月當空,夜色幽藍,觸眼之處說不盡的廣袤無垠。

片刻後,她心中那塊壓了許久的大石似被看不見的力量所移開,竟有豁然開朗之感。

察覺身旁李由儉始終在望着自己,她微赧,往對面一望,眉頭不由一皺。

就見對面一衆等候平煜指示的錦衣衛中有位女暗衛,似是名喚葉珍珍,此時正望着傅蘭芽,目光裡分明有惡毒之意。而當平煜轉頭望向屬下時,葉珍珍立即收回目光,恢復了溫默的姿態。

秦勇眸光冷了冷。

自父親去世後,她掌管諾大一個秦門,對人心的險惡和黑暗毫不陌生,照方纔情形來看,此女分明對傅蘭芽懷着惡意。

平煜似乎對此女頗爲冷待,不知會不會讓這女子隨行,若是准許她一道進入古廟,還需防備此女暗算傅蘭芽才行。

正想着,忽聽遠處傳來重重馬蹄聲,一人一騎疾馳而來。

到了平煜的大哥跟前,那人翻身下馬。

那邊傅蘭芽見那人情狀急迫,心悄悄提了起來,就聽那人大喘了兩口,大聲道:“稟將軍,前方得報,王令所率大軍已進入北元,據此已不過五十里地的距離。”

平焃跟弟弟快速地對視一眼,轉身便往古廟中走去,沉聲道:“走。”

看來找尋古廟果然正中王令的命脈,竟來得如此迅疾。

一行人再不猶豫,上了臺階,魚貫而入。

傅蘭芽擡眼,見平煜落在衆人身後,立在臺階旁,似有等待之意。

背影挺直,昂然如山,說不出的可靠,她心中踏實無比,挽着林嬤嬤走到廟門前,跟在平煜身後,往廟內走去。

***

明軍爲了追襲“落荒而逃“的坦布大軍,日夜趕路,晝夜無歇。

接連行了十來日,好不容易到了北元境內,可坦布大軍卻如同鑽入了地洞中,憑空在茫茫草原上消失,再也無從尋覓蹤跡。

君臣中,最爲沮喪的不是皇帝,而是當今的國舅爺——永安候鄧阜年,只因他不只奉命隨軍征伐,更急於找尋“誤闖入”北元的次子和幼女。

眼看便要追襲到旋翰河邊,永安侯府的人馬卻依然未見蹤影,不由心急如焚。

是夜,他正要前去跟皇上商議找尋鄧安宜及鄧文瑩之事,剛一進帳,便見裡頭歡聲笑語,觥籌交錯,分外喧譁,不像大戰前夕,反倒像得了捷報後,君臣正大肆同歡,提前舉行慶功宴。

他心中掠過一絲狐疑,皇上雖資質平平,卻還算溫良敦厚。

可近一年來,不知何故,越發變得驕狂糊塗,不說日益沉溺修道,整日不理政事,連性子都暴虐許多,仔細想來,與登基前的那個謙謙如玉的太子,簡直判若兩人。

到了親征路上,更是浮躁狂妄,屢屢行差踏錯,於行軍計劃上,卻又任由王令胡爲。

長此下去,就算無瓦剌作亂,天下必將危亡。

正想得心煩意亂,忽聽王令的親信——兵部的程爲笑道:“皇上有所不知,論起姿色,這些年微臣只見過一位堪稱絕色的女子——”

鄧阜年臉色繃起,程爲此人專營酒色,因着投奔了王令,在皇上面前頗爲得勢,年紀輕輕便做到了兵部給事中,平日沒少引得皇上胡天胡地,此時無故挑起美人的話頭,多半少不了王令的授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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