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點十五分,有風,中雪,天漆黑。
XH市,一區。
今天的電車還剩三班。有些稀疏的燈光下,因爲周圍黑暗的擠壓,和軌道中陰影的簇擁而顯得有些昏暗的站臺上,分散站着一些乘客,他們的影子被勾扯延長,因爲被起起伏伏的地形建築所融合並分割,所以顯得有些離奇怪誕。
大家都裹着厚重臃腫的冬衣,在一整天勞累的工作之後,他們卸下了精心編制好的,名爲‘和善’的面具。在不相熟的外人面前,全不復白天時,因爲工作需求或面對相熟的人那副禮貌得體,處處與人爲善的紳士、淑女儀態。
人與人之間互相保持着自認爲舒服且安全的距離,安靜的待在一個地方,反覆撥弄着自己毫無新意的手機,亦或者面無表情的沉默休憩。微駝的背,僵硬到難以做出表情的臉,渾身上下都在向外發散着同樣的生人勿近的訊號。
馬上就快要過年了,可無論是年輕還是蒼老的臉上,根本看不見什麼喜氣,一眼看去,哪裡還有什麼五官,密密麻麻的全被疲憊二字佔滿。
同樣等待着電車到來的邱敖和他們差不多,也似乎有些不太一樣。
他靜靜站在黃色的警戒線外,微微側頭看着電車駛來的方向靜靜等待。雙臂自然垂落,手指蜷起,縮在略長的袖子裡,拎在右手上,包裝精美的紅色禮盒看起來有些扎眼,引來幾個人的頻頻側目。圍巾和高高豎起的風衣領子把他的大半張臉都藏在了晦澀的陰影中,只有那雙還算有神的眼睛露在外面。
針織帽壓塌了頭髮,其中幾根略長的不甘心的從邊緣鑽出來,嘴裡哈出來的熱氣從圍巾上方的縫隙流出打在髮梢上,頭髮很快就幾根一團,擰在一起結冰凍硬,零零散散的趴在老舊的眼鏡框上。
二十多歲的年輕脊背如白楊一般挺拔,和站臺上其他人似乎早已被生活壓垮的身形相比,有着某種不一樣的銳氣存在。
獨特的氣質讓他被排擠在外,孤零零離人羣很遠,很難融入進這羣失意者的圈子裡。儘管他們似乎也談不上算什麼圈子,只是和年輕人呆在一起時,總是能想起年輕時不爭氣的自己,還有正在不可逆變老的自己的糟糕生活現狀。
踏 踏 踏
風雪隨着時間的推移不斷變得更大,越來越多的人無力沉默忍耐這等惡劣的天氣,爲了不被凍僵,只能讓身體活動起來,或者原地踏步,或者在站臺上被光所覆蓋的地方來回踱步,視線在電車駛來的方向和手機上反覆交替,重複且毫無規律的腳步聲中,他們的焦躁雖然不在臉上表現出來,但仍顯而易見。
“該死的天氣!”
偶爾一兩句對天氣,或者對老闆、對什麼發出的抱怨聲沒什麼不同,並不能影響到邱敖,他的動作始終如一,眼睛盯着黑黝黝的遠方。
“在看什麼呢?”
在所有人都‘被迫’動起來之後,仍一動不動,像個雕塑一樣的邱敖更加奪人眼球,本就扎眼的他引來更多關注和議論。也有人好奇他在看什麼,只是順着他目光的方向,除了彷彿要擇人而噬的無盡黑暗之外,大傢什麼都沒看見。
“什麼都沒看,只是在想電車什麼時候纔會到站,我什麼時候才能到家,今天是媽媽的生日。”
邱敖突然張口,背對着男人淺淡的回答,讓剛纔說這話的男人身體一僵。他沒想到自己只是無意的嘀咕一句都能被聽見,表情尷尬的向邱敖道歉:“抱歉,只是看您一直這個姿勢有些奇怪,不是故意議論您的……額,祝您母親生日快樂?”
“謝謝。”
小小的插曲除了收穫了一些恍然的表情之外,再沒什麼發生,邱敖和之前沒什麼區別。
“那也太怪了吧。”
男人走開幾步之後,又小聲嘀咕了一句,說完之後才反應過來,胸口提了口氣。看向邱敖,見他沒什麼反應才把這口氣鬆掉,忙快步離開。
邱敖並不是沒聽到男人後面說的話,只是他找不到什麼反駁的理由,因爲就連他自己也覺得自己有些怪。
在他的感官之中,遊離在人羣的最邊緣,幾乎是在站臺上光芒所能觸及到的最極限處,似乎正有個人或者其他什麼東西潛伏在那裡盯着自己,剛纔只是稍微錯開了一下視線,就感覺對方距離自己更靠近了一些,無比詭異的感覺讓他很難作出其他舉動。
他有預感,如果自己貿然做出什麼動作,恐怕馬上就會有某種相當不好的遭遇發生在自己頭上。
不過好在剛纔那個男人突然的插話似乎讓對方有了些許的忌憚,那種被凝視的感覺正在一點點消退。
邱敖十分清楚地感覺到對方和自己的距離正在變遠。
“嗚~”
電車的鳴笛聲由遠及近,九點二十九分,黑暗中的窺探感終於隨着這一聲徹底消失不見,邱敖突然放鬆下來,身體反而不受控的踉蹌後退了兩步,被一個高大的男人拖住後背,這才僥倖沒有摔倒,以至於在人前出糗。
“謝謝。”
邱敖勉強的朝男人笑着道了聲謝,男人則無所謂的點點頭,好心勸說:“年輕人注意身體。”
腳步在雪上踩踏發出來的吱扭扭的聲音不絕於耳,被寒風侵襲許久的人們臉上終於不再那麼木然,馬上就可以回家的喜悅讓他們的臉上多了些許暖意,連帶着讓這站臺似乎也不再那麼冰冷死寂,慢慢挪動,靠近黃色的安全線,靜靜等待電車的到來。
…………
電車到站了,在燈光的指引下緩緩靜止。
車身上不難看出時間留下的痕跡。
車門打開,大家紛紛踏進溫暖的車廂,簡短的登車時間過後,車門關閉,電車再次啓動,車廂裡比站臺上亮了許多倍的暖色燈光讓乘客們下意識就安心了不少,大家找好座位,神情肉眼可見的放鬆下來。
邱敖坐在靠近門口的位置,右手一直拎着的禮盒放在大腿上,雙手抱住禮盒合上了眼睛。他家距離上班的公司不算遠,但也不近,他打算休息一會兒,好讓自己有些精神。
霓虹燈光飛速掠過,不知多久之後,車內的廣播提示音把邱敖喚醒。
“各位乘客,紫薇站臺到了,請您攜帶好隨身物品,注意安全,準備下車。”
身體隨着車身一個晃動停穩,車門打開,犯涼的空氣涌進車廂,把他的睏意吹散了不少,雖然還有些渾噩,但還算清醒,右手繼續拎起禮盒,左手揉着頭下了車。
“嘶~”
習慣了車廂內的溫度之後,猛然出來接觸到外面讓邱敖不自禁打了個哆嗦,左手放在胸前緊了緊衣服,露出了手腕上精緻昂貴的表。
走出站臺,吱扭扭,吱扭扭的走過已經被大雪覆蓋的街,一眼看不到頭的白掩蓋了往日滿眼的骯髒破舊。霓虹燈五顏六色的光彩依舊奪目,再被雪反射回去之後,把本就奇異的顏色襯托的更加怪誕,像極了藝術家們晚年的作品。
雖然冷,但街還有些人,年輕男女們肆意的笑着、罵着,或者吐着、哭着。他們身上的味道被風吹散不少,吹到了不相干的人的鼻子裡,就像旁邊那個彎腰咳嗽的女人,她的嘔吐物把雪腐蝕開一片,酸臭味混合着濃烈的酒精味道,還有同樣強烈刺鼻的香味,讓人作嘔。
邱敖屏住呼吸快步離開。
拐進狹窄的巷子裡,漆黑一片,哪怕是和外面一樣,已經走過無數遍,無比熟悉的路,可邱敖依舊要打開手電筒照明。
穿過這條巷子就能直接到家了,比起大路,可以少走好幾百米,缺點就是這裡坑窪極多,他也不知道在厚厚的積雪下的路況如何。
“哈~真冷。”
邱敖把手靠近嘴巴哈了口熱氣,巷子裡的風小了許多,手電筒的光隨着他手的動作,在牆上、街上、天空中胡亂翻飛。
吱扭
邱敖突然停下了腳步,緊隨其後停下的腳步聲讓他的心猛然提了起來。
跑!
有人在跟着自己!
瞬間警鈴大作,邱敖的動作沒有絲毫遲疑,在意識到不對勁的一刻立刻跑了起來,根本沒有任何僥倖心理,頭都不回一下。
嘭!
巨大的力道砸在後背上,即便有着厚實衣物的阻擋,鈍痛也極爲明顯,邱敖一下摔在地上趴着,根本沒有爬起來的力氣,只能發出痛苦的嚎叫,心中希冀對方能夠見自己可憐不要做什麼過分的事情。
“別叫,不然就不只是要錢了。”
臉上傳來鐵質刀具的冰涼觸感,邱敖強裝的可憐的哀嚎聲也戛然而止,他不知道壓在自己身上的人說的是不是實話,但是現在很明顯他沒有質疑對方的權利。
對方的手摸過自己身上的所有口袋,頭一直被按在雪地上,那把穩穩壓在他臉上的刀讓本就害怕的邱敖更難做出什麼有效的反抗。
“身上還有沒有值錢的東西?”
“沒,沒了……”
“盒子裡是什麼?”
“給我媽媽買的生日禮物,一款包。”
撕拉~
從聲音判斷,對方拆解禮物盒的手法應該相當粗暴,響了幾聲後,包被扔到腦袋旁邊。
對方的聲音並不兇狠,甚至於落在邱敖耳朵裡,聽起來感覺都有些溫柔:“起來,向前走,不準回頭。”
後背上的壓力減輕,錢包和禮物都被扔在腦袋旁邊,臉上的刀子也被拿開,邱敖僵硬着身體,聽到對方吱扭扭的後退開之後才把兩個包撿起,慢慢站起來,捂着胸口乾咳幾聲。
一步一挪,邱敖強忍着要立刻回頭的衝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