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荏苒,上源村又經歷了十五年的風風雨雨,民風依然樸實。
上源村現在已不比從前了,雖然在京城之郊;但是似乎比起京城之內,名聲並不稍遜。這完全歸功於一個女人,一個絕世的美人。這人就叫羅心。
羅心是羅有明的乾女兒。
早晨,羅心通常會出現在村前的小溪邊,跟着一般的村婦到這裡洗衣服。她是勤快而沉默的女孩,十五歲。大家看見一個嫋嫋婷婷的女孩兒走過來,兩彎柳眉似顰非顰,一雙鳳眼輕輕地瞧你一眼,就彷彿會酥進你的骨頭裡去。
她的笑靨輕而且淺;杏仁樣的臉蛋,是經過了上帝的精雕細刻的,白嫩而且細緻;身子是那麼地合度,並且富有彈性和姿態,閒靜的時候,就如同嬌花照着清碧的水面,那種嫺美,在上源村,乃至整個京城,是很少見的。
她笑的時候,絕對稱得上美豔,美到人們只能用“美”這個字眼來形容。但是,她很少笑。據說,她的輕而且淺的笑靨,曾經不經意間地讓男人差點丟命,更讓女人嫉妒。
羅心在十四歲那年,第一次來這小溪邊洗衣服的時候,一位捕魚的年輕男子因爲她的不經意的淺笑,整個人怔住了,“撲通”一聲從木筏上掉頭栽進溪裡也不自知。同年的秋天,她上山採摘蘑菇,一位砍柴的樵夫有幸見到她輕淺的笑,竟自失魂落魄,斧頭失了準兒,登時將自己右邊腳板砸爛。
諸如此類之事,越來越多。羅心從此就很少笑了,儘管她的笑並不針對誰而發。從此男子對她敬而遠之,女子有自慚形穢的,有妒忌怨恨的,也不跟她交好。她孤單的倩影就像一株出水芙蓉,那麼地顯眼而嬌豔。
這天,羅心洗完衣服,就第一時間往家裡趕。她記得今天是郭蒼明老爺爺來家做客的日子。郭老爺爺對她很好,“羅心”這個名字也是他幫着取的,他曾說:“心兒啊,爺爺給你取這個名字,是因爲爺爺見到你的時候,你根本就只有一個人,爺爺只是做別人的僕人,沒有時間和能力撫養你,就只好讓你乾爹乾孃來偏勞了。爺爺知道你是有心的人,不會讓乾爹乾孃太操心的。”
羅有明是個瘦小的莊稼漢,他的妻子姓葉,葉氏也是出生貧窮,夫妻倆膝下無子,把羅心這個養女當作寶貝似地捧,簡直比親生女還要親。羅有明聞言,就對着郭蒼明憨笑着說:“這哪裡是偏勞呀,這麼好的閨女兒外面打着燈籠也找不到哇。”葉氏在一邊合不攏嘴:“心兒,你過來,讓娘再看看,啊喲喲,出落得比誰家的閨女還要美呢,爲娘這一番疼愛沒有白費。”這一天就在笑聲中漾過去了。
郭蒼明每個月來訪一次,羅心親切地喊他“爺爺”,把他當作親爺爺一般。但是郭爺爺彷彿對她有所顧忌,又彷彿對她格外敬重,行止上不免迂腐陳舊,也從來不告訴她有關他在哪裡爲僕的事,這讓她覺得生疏。儘管如此,郭爺爺每一次到來,都會給他帶來幾個很耐聽的故事。
郭蒼明老爺爺最喜歡說的,就是皇上啊,王爺啊,還有霍雄大統領啊,等等相關的事情。羅心最喜歡聽的,卻是那個叫“李蕭儒”的大俠客。
李蕭儒來無蹤去無影。羅心六歲的時候,怪爺爺就第一次說起這個人,那時候,據說他才大概十歲出頭,隻身獨闖大內皇宮,也不知爲的什麼,差點就被抓住;第二年,這個人又夜闖皇宮,飛檐走壁,無所不能,這一次他殺了霍雄的兩員得力手下、打傷了幾十個大內高手,一時間皇榜張出,重金懸賞追捕此人;以後每逢一年,他都會轟轟烈烈地大鬧皇宮一回,把個皇帝氣得龍顏震怒,甚至不惜動用大批大內侍衛,卻都奈何他不得。
羅心對這個年輕的俠客不禁有了神往。因近年來,霍雄身攜侍衛統領之職,草菅人命,弄得民怨紛紛。這個李蕭儒的出現,正可謂大快人心。他每一回作案,直稱自己是“李蕭儒”,真把整個皇宮視如無物。一時間,民心紛起,有那略知十五年前李造將軍慘案的人,都說:“這一定是李老將軍的遺孤回來報仇哩。”
李蕭儒最後一次闖越皇宮,是在一年前,這一年來江湖沒有了他的消息。羅心竟有點不耐起來,郭爺爺每次來訪,她都會問:“有那個李俠客的消息了嗎?他是最厲害的俠士,怎麼會突然間就沒了消息?”
這一回也不例外,當她急匆匆趕回家裡,郭老爺爺的屁股還沒有坐熱呢,就被她拉起手來說:“郭爺爺,外面有什麼驚天地的事了沒有?”
郭蒼明搖搖頭,哈哈一笑說:“這閨女兒,又想問那李蕭儒的事兒了!”
一旁的羅有明呵呵笑道:“這都是你老人家**的啊!誰叫你自她懂事起,就一直提這李蕭儒的事?這叫……叫什麼潛移默化來着,可害得她心裡有了牽掛!”
羅心臉紅紅的,赧然望了乾爹一眼,說:“乾爹就會使壞,我哪裡有牽掛什麼人來?”
年長的都在笑。羅心一跺腳,轉過身想走入裡屋,想想忍住了,又回身坐在凳子上。
郭蒼明道:“李蕭儒沒有出現江湖,一方面可能朝廷追捕得緊,一方面可能在最後一次獨闖皇宮時受了重傷,自此下落不明瞭。那一次,霍雄霍大統領也是受了傷的,差點丟了命。”
羅心忽然咬牙說:“這個霍雄最壞,死了活該!”
郭蒼明眼望着她,暗暗嘆了口氣,說:“這是朝廷跟江湖俠士的事,我們平民百姓管不着,也沒有權利來管了。唉,也有消息說,那一次李家慘禍也不全是皇上的旨意,皇上只下過聖旨抓捕李造一家大小,沒有要霍雄當場格殺人家呀,後來霍雄上告皇上,說是李造將軍拒捕逞兇,才逼得雙方動手。這可冤了李老將軍一家子了!”
羅心偏過頭問:“郭爺爺,您怎麼會知道這事兒?”
郭蒼明囁嚅着“嗯”了一聲,沒有正面回答,心想:這是平順王爺那邊兒來的消息,我怎能跟你講清楚?如今這霍雄官大權大,跟王爺也曾是八拜之交,見了面,他身爲義弟,反倒趾高氣揚,仗着皇上撐腰,也不想想當初我們王爺如何待好他的!
羅心不再問了,一個人幽幽地走進自己的寢室,神情落寞起來。從小,郭爺爺對她百依百順,但看上去,彷彿對她敬畏的成分還多一些。她是個聰穎的人,自然看的出來。那麼,我真的是郭爺爺從野外撿回來的嗎?她也曾婉轉地問起,郭蒼明都是神色慌張地點點頭,那神色表現了他內心的不平靜。
她陡然想起那個傳說中的李蕭儒,心絃驀地動了一下,想道:“也不知他還在不在人世?最後闖蕩皇宮那次,一定是很兇險的了!他是個很偉大的人,但是據說他很少說話,面對人總是冷冷冰冰的,好生讓人奇怪。現在不知怎麼樣了?”其實這時她對於李蕭儒只是仰慕,皆因平日裡李蕭儒的事蹟太讓人感動了。
羅心在寢室裡呆了半天,又踅身走出來,在快要走到客廳的邊門時,聽得乾孃葉氏的聲音道:“我們家心兒還早呢,婚姻之事,再過幾年談論也不急,郭老人家你這是怎的,說起這話來,不是見外了麼?”
郭老爺爺的聲音說道:“這個我自然曉得,只是咱可得把話說在頭裡!心兒這閨女,如今出落得婷婷玉立,自然有諸多青年喜愛,但她的終生大事一絲也馬虎不得,到時候須由我說了算。”
乾爹的聲音倒也開明得很:“郭老您別爭,心兒她是萬里挑一的可人兒,一般的青年男子她未必看得起,異日她年齡差不多了,眼光自也成熟,不如由她自己決定,不是更好嗎?”
“這個……”郭蒼明還要說話,羅心忽然跑出來,大聲地說:“郭爺爺、乾爹、乾孃,你們不要費心了,我的事不急,我不會嫁給那些臭男人!”平日裡,她見的多了,那些男人活生生像是從地獄裡滾出來的一樣,一見了她,整個眼睛都直了,真令人討厭的很。
郭蒼明不好再開口,急忙改口說:“好,閨女兒,不說、不說。”
羅心嘟着嘴,說:“真是奇怪,人家還這麼小,你們就爲這事兒爭執,外人聽出去,也不怕被笑掉了牙去!”說完,才知話有些重,不禁有點後悔。
郭蒼明倒也不以爲意:“是的,就這樣,聽閨女兒的話。”羅有明附和着說:“大家只是隨便說說罷了,心兒別往心裡去。”
羅心暗暗嘆口氣,也不知爲什麼,心裡忽地覺得很落寞。長這麼大,乾爹乾孃對自己千依百順得近乎有些過火了,好像萬一對自己一個不周,就怕自己會憑空飛走了一般。
此後一年,大家誰也沒有提起羅心的婚姻大事。這一日,羅心照往常習慣,一大早就拎着裝替換衣服的籃子來到溪邊。每日裡洗衣做飯,這都是她的拿手活。乾爹乾孃不肯讓她勞作,她反倒不依,說:“整天無所事事的,不是將人給憋死了?乾爹乾孃疼我,就該讓我做了這些活兒。”羅有明夫婦只得依她。
郭老爺爺已經更老了,頭髮又蒼白又稀少,臉上的皺紋密佈,腰背也駝得厲害。他每個月照樣來訪一次,依然沒有帶來李蕭儒的消息,好像這個人從人間蒸發了一樣。羅心暗裡覺得惋惜起來。眼見郭老爺爺行走不便,她不由說:“郭爺爺,您不用來看我們了,不如您說個地址兒,我去看望您也是一樣的。”郭老爺爺總是擺擺手:“不礙事,不礙事,爺爺身子骨還很硬朗,再說了,爺爺只是與人爲僕,怎麼能讓我們的寶貝千金去看顧?”羅心無奈,只好作罷。
沒想到,這是她最後一次面見郭老爺爺,這次之後,一連幾個月,他再也沒有出現在羅心面前,更不可能爲她帶來外面的掌故了!郭老爺爺的年紀實在已經老了。羅有明安慰她:“心兒別傷心,爺爺年紀大了,遇事諸多不便也是有的,過不多久他又會回來看你了。”
羅心搖搖頭,淚水滑落面頰。她知道,郭爺爺是最講信用的,風風雨雨十六年來,每月一次的例行來訪,是他不變的承諾。如今郭爺爺從此失約了,那一定是遇上了很大的事。她已不敢想象那是什麼事。
秋去冬來,轉眼已是落雪時分。那雪花潔白潔白的,悄無聲息地來了,飄飄灑灑,紛紛揚揚;然後雪越下越大,密密層層,近處還能分出雪花,稍遠一點,雪花竟織成一匹巨大的雪紗,籠着整個的北京城。風颳得也緊,天地間變得蕭索而冷冽。
在這樣的落雪時分,羅心只能待在家裡。門突然被敲響,她走出去,開門。羅心看到了一位衣着光鮮的青年,揹着箭囊,他身後跟着十數個跟班。羅有明也適時地走過來。那些人的眼光聚焦成一處,一齊往羅心身上臉上盯得直了,想不到在這樣的雪天這樣的農舍裡,還能見到如此絕色的女子。
羅心寒下臉,理都不理,轉身走進了裡間。羅有明禮貌地問:“各位少爺,請問有事麼?”
“哦,哦哦。”那衣着光鮮的青年,回過神來,尷尬地笑笑,“我們是出來打獵的,偏逢這雪,真個下得是大,敢問老丈能否借便,讓在下等進屋取取暖?”
羅有明點點頭,引領大家進屋,圍着火爐烤火。
羅有明招呼完畢,坐下來,向老伴兒打個招呼,葉氏轉身也去了裡間。然後他陪同大家聊磕兒。那衣着光鮮的青年人叫夏光,是京城裡夏曠添將軍的獨子。今天率領十數個府丁出來狩獵消遣,不想雪下得實在太大了,就想到此借便取暖。
主客正在聊說着,門外響起馬嘶聲,接着敲門聲響了,羅有明起身開門,見到自家門外忽啦啦圍了一羣彪形大漢,爲首的一人揹着厚背大刀,雄赳赳氣昂昂,呼喝一聲,跳下馬來,刺溜溜就衝進屋裡,口裡大叫着:“借個暖,借個暖,快讓讓!”
羅有明心裡暗暗叫苦,看對方似是強盜模樣,哪裡還敢阻攔?那些人都下了馬,直想往屋裡鑽,怎奈屋中太小,本來已有十幾個人,這一擠鑽,只容得幾個人進去,大半仍在外頭呼喝。
羅心在裡間聽出不對勁,走出內室來想問乾爹出了什麼事。這一出現,大家感覺遇上了九天仙女,頓時滿廳生輝,直把一羣男人驚得又怔又愣。半晌,那爲首的強盜模樣的人猛用手一拍厚背大刀,“咳”了一聲,粗嗓門裡像是灌進了雷音:“嗚哇娘娘的,這正點子真是不得了!真是乖乖不得了!”同他前來的一干人,應聲附和,聲如轟雷。
羅心一時驚得花容失色。夏光臉色一沉,朝這些彪形大漢立身之處走過去,嘴裡微微冷笑着,直似恨他們無理驚擾到美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