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森,抱歉。我……抱歉。”
原本已經涌到嘴邊的“我真的沒有料想到”,卻意識到這只是無力的狡辯和推脫,於是就把話語吞嚥下去,落在最後只剩下一句無力的“抱歉”,那種憤怒與無奈、悔恨與痛苦交織的情緒,從拖長的尾音裡緩緩滲透出來。
抱着文件箱子的年輕人站在電梯口,轉頭露出一個笑容,笑盈盈地吐槽起來,“明明被開除的人是我,爲什麼現在好像你還需要我來安慰一樣,嘿!不要搶戲,好嗎?”
那個“抱歉”還在嘴邊徘徊的年輕人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苦笑,也跟着開起了玩笑,“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我,我總是要抓緊任何機會展示自己的。身後應該很多人都在等着看我表演呢,我又怎麼可能辜負他們呢?”
是自嘲,也是自黑。
前面那個年輕人哧哧地笑了起來,上半身稍稍往後仰了仰,越過旁邊小夥伴的站位,朝着辦公室方向瞥了一眼,然後神秘兮兮地眨了眨眼,“你說對了,每個人都在偷偷觀察呢。來來來,我們需要好好地表演才行。”
格里芬-沃德(Griffin-Ward)眼珠子滴溜溜地轉了兩圈,“要不要來一場大的?比如說,你甩我一記耳光,哭喊着我毀了你的生活,然後我哭天喊地地抱着你的小腿讓你不要走,因爲我真的非常非常愛你。”
“惡。”漢森-萊維(Hanson-Levy)立刻就流露出了嫌棄的表情,“你從來就不是我喜歡的那種類型,好嗎?”
格里芬哧哧地笑了起來,但沉重的心情隨即就拖拽着嘴角再次墜了下去。
漢森笑過之後也安靜了下來,低頭看了看自己懷抱裡的箱子,試圖打趣一句,“原本以爲工作了五年,總覺得辦公桌裡到處都是東西,結果也就只有這小小一個箱子,丟到馬路上,估計流浪漢都不會看一眼。”
說完,有些唏噓又有些無奈,仰頭長嘆一句,“啊,好不甘心吶,總以爲可以堅持到今年冬天過去的,卻沒有想到秋天都沒有堅持過去。真丟臉,紐約的秋天應該是全世界最短的吧,我居然沒有堅持下去。”
2008年,對於美國經濟來說是具有毀滅性的,房地產次貸泡沫所帶來的金融危機,摧枯拉朽地摧毀了整個國家,而首當其衝的華爾街更是支離破碎,像漢森這樣被解僱的小職員,數不勝數,他們已經算幸運,因爲位置本來就不高,所以損失也不多,風靡整條長街的跳樓狂潮纔沒有波及到他們身上。
原本,人人都以爲這次金融危機只是一次小小的動盪,卻沒有想到是一場雪崩式的海嘯,沒有人能夠置身事外;而且,漫長的黑夜看不到盡頭,寒冬還沒有到來,辦公樓的置空率卻已經崩潰到冰點以下。
漢森,只是這場寒潮裡微不足道的一員受害者而已。
格里芬也同樣如此。
不過,格林芬的職位更高一些,裁員風波的危及時間點也就更晚一些,只是現在沒有被裁員而已。
但在格里芬看來,事情卻不應該是這樣的,在這場風暴裡,越是上層的管理者就應該承擔越多責任。
從公司名義上來說,漢森是因爲錯誤地投資了佛羅里達州的一片房產而被開除,那片土地後來被檢測數地質疏鬆的問題,無法建造住宅樓,慘遭擱置,並且在這股房地產次貸危機泡沫之中遭到毀滅性的打擊,血本無歸。
然而,人人都知道,沒有漢森直屬上司的同意,他是根本不可能動用六千萬美元做投資的;更重要的是,沒有這場金融危機,他們也不會虧損得如此慘烈——
土地檢測報告出來之後,漢森就過來求助格里芬,格里芬給予了一個建議,雖然無法建造住宅公寓,卻可以建造成爲海洋公園或者主題公園,一樣能夠挽救頹勢,然而次貸危機的泡沫卻摧枯拉朽地席捲而至,沒有給予他們辯解的時間和調整的餘地。
最後,漢森就成爲了替罪羊。
格里芬知道,自己就是下一個,然後再輪到上面一層管理人員,就這樣一層一層地往上剝削。
作爲金融和法學雙重學位出身的格里芬又怎麼可能不知道呢?這就是華爾街的生存法則,所以每個人都在竭盡全力地往上爬,試圖“上岸”,只有這樣,在危機來臨時,生存機率才更大一些。
社會規則是社會規則,可是所謂的“自然法則”真正落在自己肩膀之上的時候,那種殘酷與冰冷還是令人喘不過氣來。
格里芬還是不夠冷血也不夠殘忍,他總覺得自己的雙手沾着漢森的鮮血。
“漢森,你的女兒是不是就要滿三個月了?”格里芬記得這件事,因爲他送了一份滿月禮給漢森。
“哈,不,就要滿五個月了。”漢森眼底流露出笑意,“正是活潑好動的時候,再也躺不住也睡不住了,總是撲騰地掙扎着。”
“……”格里芬靜靜地注視着漢森,然後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呼,我曾經以爲自己天生就應該屬於華爾街,但現在看來,我始終都不曾真正瞭解自己。”
漢森不明所以。
格里芬卻只是留下一句“先不要搭乘電梯,等我一下”,然後就轉身離開了。
在整個辦公室的注視之下,格里芬大步大步地衝進了直屬上司的辦公室,掀翻了他的桌子,漫天飛舞的紙片和震耳欲聾的聲響讓所有視線都投射了過去。
身後傳來對方暴跳如雷的咒罵,格里芬徑直走向自己的桌子,只拿了鑰匙、錢包和手機,拎着外套,對着滿室目瞪口呆的表情展露一個大大的笑容,“抱歉,各位,你們就繼續帶着自己的面具假裝過着人上人卻根本不是人的生活吧。我準備到街上去當流浪漢了。”
滿地狼藉、滿眼荒唐。
格里芬徑直來到漢森身邊,真心實意地笑了起來,“謝謝等待,我們現在可以下樓了。”
然後,格里芬就和呆若木雞的漢森一起走進電梯,離開了一地雞毛的辦公室。
離開辦公大樓,護送着漢森坐上黃色出租車,揮手道別,然後格里芬就這樣站在華爾街的十字路口,注視着眼前川流不息的繁忙與喧鬧,明明噪聲不斷,卻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孤獨和落寞,眼神裡不由流露出些許茫然:
那麼,接下來應該怎麼辦呢?
“嗡嗡。”
“嗡嗡。”
就在此時,口袋裡的手機嗡嗡震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