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盡歡一手抱着兩包紙,騰出另一隻手來敲了敲門,裡面說了“請進”,她推門進來。
程子放擡了擡眼皮,看見她將紙包裡的A4紙放進打印機最下層的口內,全程一語不發,像個會動的塑料玩具,甚至連之前的專屬“女屌絲”氣質也消失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更多的無精打采,遊離無神。
確切地講,是百無聊賴。
過了良久,依舊沒聽見關門的聲音,再擡頭時,看到許盡歡蹲在打印機旁,正在出神。整個人的樣子像是蹲在沙灘上用手指畫圈圈的小朋友。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這陣子就是這樣,總會莫名其妙盯着某一處發呆看好長時間,大腦的思想晃來晃去,精神出於遊離狀態,並不知道在這一刻的這個時間,自己身處何地,又究竟是來幹什麼的。
她的臉上,幾縷頭髮一直掉下來,她撩了幾次到耳後,到後來一直掉,便也不再伸手撩了,只是蹲在那裡,癡癡地看着面前的打印機,不說一語。
程子放在側面看着她,心裡像是被螞蟻啃噬一般癢癢的,想要伸出手去幫她把頭髮夾到耳朵背後。
最後他終於清了清喉嚨,從辦公桌前站起身,走到她身邊,伸出手,幫她把頭髮撩起來。
她沒有回頭,似乎根本沒有察覺一樣,依舊保持着原地不動。
忽然一個聲音自身後傳來:“你成不了作家。”
許盡歡這纔回頭,看見身後站着的是程子放。
剛纔來送紙,都沒仔細看他一眼,此時他站在她身後,還是那副懶洋洋的樣子,挽着袖子,一手端着咖啡杯。
她有些好奇,問他:“爲什麼?”
他隨手指了指雜誌上那些專欄作家寫的文章,問:“你覺得這些怎麼樣?”
許盡歡蹙眉,脫口而出:“他們的文字都顯得太過用力了些,過猶不及。這個故事,作者想體現文字本身的硬朗程度就不該選擇刊在《Clouds》。我們的雜誌風格本身已經夠硬,兩強相爭必有一傷。應該找一家青澀單純的雜誌社,配上這位作者的強硬筆鋒,冰與火,強烈衝擊。”
他不語。喝一口咖啡,緩緩道:“我看過你的一些劇本和長篇。”
許盡歡說:“哦。”還是蹲着,手指戳着衣服上的鈕釦。
“你知道你的問題在哪嗎?”
許盡歡擡頭:“我知道。”
他挑眉:“是什麼?”
“沒有感情。”許盡歡終於站起身,整理裙子上的褶皺,“所以來做《Clouds》的文字編輯,想多看看別人寫的東西。”
“不對。”程子放搖頭。
她不禁想要知道答案,正色:“那是什麼?”
“是沒有野心。”
沒有想要的人,沒有想要的東西。她足夠努力足夠聰明,惟獨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
所以周抱玉好,好在她的張狂與慾望,這使她鮮活、明豔,可以是一個得志的新歡,又可以瞬間因爲傅雲起的一嗔一怒而面露哀傷。
“那麼你呢?”許盡歡大膽問,“你的野心是什麼?”
他淡定道:“我想讓每一位作者的才華都能在這裡得到發揮。”
一副普度衆生悲天憫人的樣子。
“嘁——
”她嗤之以鼻。
“怎麼,你不信?”他眉頭微蹙。
“作者是最低微的職業,你知道現在有多少寫手的著作權和稿費得不到保障嗎?”她認真起來,“物價飛漲稿費不漲,有的時候一個字的價值連一分錢都不到,還談什麼才華得到發揮。”
不知道爲什麼,每次面對程子放,她都能心無旁騖地說出自己內心的真實想法,甚至在說出口的那一瞬間,她都沒有考慮過自己面對的人是頂頭上司,她只當他不過是芸芸衆生之中的一個,那些話也就脫口而出。
“那麼……”程子放上下打量了她一遍,“就從你開始怎麼樣?”
“啥?”她跳起來。
他不懷好意一般笑起來,傾身向她,她突然屏息,接連後退,下腰到極限的瞬間,幾乎本能地拉住程子放的領帶,只一秒,兩個人一起倒在地上。程子放的表情也從最初的洋洋灑灑變爲驚慌,他在倒地的瞬間,急忙用雙手撐着地板,而身下的許盡歡,還在緊緊抓着她的領帶。
“程西斯你,瘋了吧?”許盡歡瞪眼瞧着程子放。
他面無表情,嘴脣緊抿,一本正經的面孔倒添了幾分與往日不同的羞赧可愛,這是許盡歡沒有料到的。
接下來,好戲果然開場。
助理帶着郵政專遞的快遞員,沒有敲門就走了進來,“主編,這兒有一份需要您親自簽收的快遞……”
話沒說完,助理與快遞員同時擡頭看,只見主編大人作俯臥撐狀,而作爲文字編輯的許盡歡,被主編壓在身下,眼神慌亂失措,助理嚇得眼珠子差點滾落到地板上。
她戰戰兢兢閉上眼睛,踉蹌向後退,“對不起主編,我,我下次進來一定敲門,您放心,我剛纔……我剛纔什麼也沒看到!”
伴隨一聲劇烈的關門聲,助理消失在快遞員和眼前的兩個人的面前。
許盡歡手足無措地站在書架旁邊,嚇得腿都軟了。
程子放窘迫起身,匆忙簽收完快遞,扭着脖子調整了下領結,重新坐回到椅子上。
氣氛陡然變得尷尬起來,他輕咳一聲,“那個,”樣子像是在辦公桌上找着什麼東西,過了會兒,才說,“你幫我在書架上找本書。”
許盡歡如獲大赦,“好,你要哪本?”
“《南方週末》的物刊,全明星人物專訪那本。”
她趕忙在書架上找尋,一本一本挨個兒找過去,未果。擡起頭來的時候,看見最上層的格子裡放着這本書,在其他書目的中間。她踮起腳輕輕將書抽下來,走到辦公桌邊遞給他。
他頭也未擡,只說:“這本書你拿回去看,惡補一下人物專訪的寫作方式,上次專訪裴斯宇那一期,你寫的尤其差。”
“爲什麼?”她問。
程子放這才擡起頭來,極力裝的若無其事的樣子,正色道:“這次若初文學剛好要做一期人物訪談,他們是第一次做,公司裡也沒有專職寫作的人,怕做不好。我和他們主編很熟,推薦了你過去寫。”說完繼續埋首文件。
“是嗎,採訪對象是誰?”她終於露出喜色。
“不知道,反正是面向文藝圈。”他說。
“會不會是當紅作家之類的?”她期待地看向他,好像他是這次人物專訪的策劃人。
他聳聳肩,“也許吧。”頓了頓,又說,“總之你回去好好準備,這次雖然說是給若初文學的順水人情,但對你而言非同小可,或許會成爲你在文藝刊上的一塊敲磚石。”
許盡歡愣了一愣,她突然明白他剛纔所說的“從你開始”是什麼意思了。
她拉開門,回頭衝他笑了笑,“我會的,程西斯萬歲!”
說完就像個磕了藥的兔子一般,一蹦一跳地走出了辦公室。門外的大廳裡,每個格子間的女人都像是打了雞血一樣興奮地看着她,像飢餓的人看見了一隻手扒雞一樣地興沖沖。
先是紛紛轉了椅子湊過來,“盡歡,你跟咱們主編,到底是怎麼回事兒?”
“什麼怎麼回事兒?”一臉無辜。
女A:“助理都看到了呀,還裝!”
……
女B:“是啊,我就覺得你和主編的關係不正常,這陣子你沒來上班,主編髮給我們的工作郵件都出了3個錯別字。”
女C:“是啊,他平常可是不犯這種錯誤的,堂堂時尚雜誌的主編哎!”
女A:“你們一定是發生什麼了對不對!對不對!”
許盡歡被大家推得頭暈目眩,她覺得天花板上有無數個吊燈在轉來轉去。她掙脫開大家的手,端起杯子就要往茶水間裡走。
女B:“那你這意思是,你們剛剛在辦公室裡,什麼都沒發生?”
許盡歡突然漲紅了臉,剛纔的“拉領帶”事件像過電影一般在她腦海裡閃現。面無表情的程子放,衣衫凌亂的自己,還有驚愕到不行的助理,以及一臉意猶未盡的快遞員。
他們曾離的那樣近,近的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
——那麼,就從你開始怎麼樣?
——程西斯你,瘋了吧?
她心裡猛地“咯噔”一聲,自己這是在想什麼瑪麗蘇的狗血事情?趕忙晃了晃腦袋,這下可好,更加目眩神迷了。
“怎麼了?出什麼事了麼?”有編輯明顯從許盡歡的表情裡察覺到了蛛絲馬跡,“一定出什麼事兒了!”
“你看好前面的路先,要撞到咖啡機上了啊——”許盡歡提醒面前正倒着走路的同事。
“告訴我!!!”
“什麼也沒有——”她將杯子放到機器的口下接咖啡,對着同事吐了吐舌頭。
“瞎說!”她們八卦的眼神裡透露着狗仔隊的光芒。
在同事們的追逐間,一通電話救了差點被大家的口水淹沒的許盡歡,她擠過人羣走出來,端着咖啡站到茶水間盡頭的外側,靠着牆壁,按了接聽鍵。
“喂,媽媽桑,今兒怎麼有閒心找我了啊,不接客還是沒開張啊?”她笑鬧着道。
經理在那頭依舊笑得滿面春風,接過話頭調侃道,“是啊盡歡,老孃我自從生下你之後就再沒開過張了。”
“又佔我便宜。”她撇嘴。
“閒話少敘,這幾天我可是心心念念都是給你找相親對象的事兒啊,功夫不負有心人,還真讓我找找一個,你今天晚上去會一會他,聽說人不錯,你好好跟人家吃頓飯,別駁了我面子。”
“什麼?相親!!!媽媽桑,你去開婚介所算了!”她盡力壓低聲音,卻還是忍不住埋怨,整個人像泥巴一樣粘在牆壁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