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前,昭蘇國雲端縣,青山鎮柳前村。
一如半年前歷經千辛萬苦、帶着半輩子積蓄回到村裡時引起的動靜一樣大,因不滿狼心狗肺的家人要把自己賣到雲端縣的莊家給莊二老爺做妾,除了十兩銀子,顧小玉什麼都沒帶,摸黑揹着一個包袱順利逃離了顧家。
那些留在家中的資財,是她對顧家最後的饋贈。
一時間,經過縣裡“有心人”的推波助瀾,現如今整個雲端縣都在談論這件事,傳的沸沸揚揚,弄得顧小玉不得不避大道而行,最終跑到了棲霞山山腳下。
在宮裡蹉跎半生,從最辛苦的灑掃丫頭做起,到最後被提拔到慕容皇后的院子裡伺候,她足足花了二十年時間才走到這一步。
半年前,慕容皇后嫡出的昭明太子順利登基,隨即大赦天下,放了一批宮人出宮。
一直想出宮、想家想到快抑鬱快發瘋的顧小玉便懷着一絲希望壯着膽子求到慕容皇后跟前。
十五歲離家,今年整整三十六,再不出宮,她便真的沒機會了:哪怕宮裡放人,她的家人也未必肯接納老態龍鍾之人。以她現在的年紀,做祖母都是可以的。
再大幾歲,便是一身病痛的老廢物了。
好在慕容皇后是個心善的,體恤她的不易,不但準了她出宮,返還賣身契,還額外賞了一百兩銀子,外加幾匹上好的料子。一爲獎賞她盡心盡力的伺候,二爲她將來的生活做打算。
她這個年紀,早過了生育的年齡,成婚是不可能的了。說句難聽的話,有銀子傍身比什麼都可靠。
慕容皇后的態度這般好,其他宮人自然懂做,很快便爲她聯繫了一個去到雲端縣的商隊,又出錢爲她僱了一頂小轎,遠遠跟在後頭便是。
一路上有驚無險,相安無事,但兩千裡的路途還是讓她吃盡了苦頭,大病一場,幾乎要死在路上。
可是,一想到年邁的爹孃,幾十年不見的大哥大嫂,或許還有一堆沒見過面的侄兒侄女,她便硬生生堅持了下來。饒是如此,回到柳前村時,只剩下一把骨頭。
她剛回村那幾日,日日都有鄰居前來看熱鬧。
她一心思家,想念親人,但家裡人卻早就當她死了,態度有些不冷不熱。但這根本難不倒她,畢竟在宮裡成功生活了二十一年,她有的是法子讓家人“臣服”。
分寸,無論是宮裡還是宮外都很重要。
飯要一口一口地吃,恩惠也要一點一點地給,最好就像擠牙膏那樣,方是長久之計。也只有這樣,才能確保自己能壽終正寢,在顧家過得如意些。
只可惜,她還是低估了家人的貪婪。
誤以爲她已經再無油水可榨,奸兄奸嫂一合計,爹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便揹着她收了雲端縣數一數二的大商賈莊家五百兩銀子,準備找機會把她騙過去。
只要進了莊家的門,她便奈何不得!
而五百兩銀子,夠顧家花到下輩子,很難不心動。
本朝商賈地位低下,且兒孫後輩皆不能參加科舉,徹底絕了他們走官場光耀門楣的路子,因此個個都像一頭肥羊一般,經常被貪官盯上,動不動就要他們“捐銀子”。
可誰的銀子都不是大風颳來的,有的甚至經過了歷代積累才達到今日的規模,怎麼甘心被人覬覦?
於是,不少商賈紛紛選擇與當地官員勾結,聯姻的聯姻,認乾親的認乾親,送禮的送禮,只爲保住來之不易的家財,最好能代代傳承下去。
政策這種東西,不可能一成不變。
相比之下,莊家的情況卻還要複雜得多。
因得罪了雲端縣知縣齊大海,沒有貴人願意與之結親。便是稍有眼色的商家,也不願意與莊家牽扯,生怕礙了齊大海的眼,被無情打壓。
眼看着莊家數代的積蓄就要付之東流,莊家二老爺不知道從哪裡打聽到了顧小玉的存在,於是計上心來,這纔有了顧小玉暗中逃跑的那一幕。
莊家二爺打的主意,不過是想借納妾之名將顧小玉圈禁在莊家做教養嬤嬤,傾心教導莊家女兒宮廷禮儀,最好能傳授些宮廷禁忌,尤其是後宮生存技巧。
他日莊家女兒選秀進宮,爲莊家博取一線生機。
這樣一來,還有誰能比在宮裡做了二十年也活得好好的甚至還在慕容皇后宮裡做了一年的顧小玉更合適?而只要莊家出了一個宮妃,一切覬覦莊家銀錢的勢力只能作罷。
昨日被迫“捐”出去的銀子,有些人總會乖乖還回來。
但他能想到這一點,齊大海自然也不傻,於是,一直暗中監視莊家的人得知這一消息後,便偷偷使計把這個“噩耗”告訴了被矇在鼓裡的顧小玉,讓她誤以爲莊家二爺是個殘暴不仁、喜歡虐/殺姬妾的惡/魔。
加之她出宮前答應了慕容皇后,出宮後不得談論任何與皇宮有關的事,否則便活不了。兼之怨恨爹孃、兄嫂貪得無厭,絲毫不念親情,一怒之下這才逃了出去。
可是,想象中的瘋狂追擊根本沒有,相反,竟是順利到無以復加,連剛剛崴腳也是她自己不小心所致,一來二去,以她的聰慧自然猜到了一二。
只可惜,但爲時已晚,覆水難收。
這下,她真的徹底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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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慕容蓮的“質疑”,顧小玉不敢有所隱瞞,倒是隱隱有些期待。於是,先簡要地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複述了一遍,這才跪着求慕容蓮收留。
“如今,莊家只怕恨毒了我,畢竟也算是我害得莊家莫名傳出一個暴虐不仁還妄圖沾染皇家的名聲;齊知縣利用了我,但只怕最想殺的人也是我。”
說到這裡,顧小玉眼神黯淡。宮中日子難熬,但宮外又何嘗不是?
倒是她大意了!
“只有我死了,纔不會有人知道這件事的真正原因,齊知縣纔會徹底放心。而我的家人,他們……”
算了,那幫不念親情的人,不提也罷。
聞言,慕容蓮深深嘆了口氣,爲脆弱的親情,爲爾虞我詐的官場,也爲抱着家財不放、即將陷入萬劫不復的莊家,更爲無辜受累的顧小玉。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大概便是如此。
“你說你來自昭蘇國?”
“回仙子的話,奴婢……民婦確實來自昭蘇國。”
聽了顧小玉肯定的回覆,慕容蓮心中頓時有了計較,更是知道了要把她安置在何處。
李桂花三人現在再自信,她提供再多的東西供她們換取銀錢,買大宅子,衣食無憂,但這樣就真的能經營好一家慈幼堂了麼?
三人很不錯,但未必就對世間的惡毒有多瞭解!
而顧小玉能夠在宮裡生活二十一年,其他的且不說,自保能力肯定是非常高超的。
有她守着慈幼堂,她才真的放心。
哪怕李桂花三人日後陸續嫁出去,各自成家,可憐的棄嬰們也不至於沒人照顧。
雖然三人現在皆信誓旦旦的,尤其是李桂花和雲小荷二人,但以後的事,誰又說得清呢?
現在不想嫁,可等她們有了自保能力,面對花花世界的誘惑,面對良人的追求,能不能保持初心,誰也不敢打包票。
至於吳秀娘,從一開始她便對她沒抱什麼希望。
“且隨我回啓明星再做安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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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的物事確實令人膽戰心驚,甚至連天底下最富貴的皇宮都多有不如。但顧小玉很好地做到了目不斜視,只在心裡害怕,面上卻絲毫不顯。
單單是這份毅力,便讓慕容蓮驚歎。
皇宮,果然不是凡人能待的地方。
“她叫顧小玉,六日後同你們一道回昭蘇國。”
見了同一時空的人,李桂花三人非常開心,以爲又是一個同她們一樣的可憐人,兼之還要一道回昭蘇國,一起幫助那些女嬰,以後一起過日子,對顧小玉更是親熱。
先是爲她介紹屋子裡的電器,接着是帶她去洗漱,還教她化妝,做女紅,學做玩偶……
可幾日下來,她們便發現了一個大問題:這是個穩重甚至可以說冷漠到極致的人,雖說也會偶爾搭一兩句話,卻總是淡淡的,沒什麼溫度。
雖然極力淡化自己的存在感,卻又不容忽視。
更可怕的是,她現在已經清楚地知道她們三個人的所有底細,而她自己的,除了慕容蓮剛開始說的叫顧小玉,其餘的,她們竟是一無所知。
她自然是會女紅的,針法嫺熟,所繡的帕子圖案大方漂亮,新穎獨特,用三個晚上爲慕容蓮做的衣裳無論是式樣款式還是精美程度都是她們望塵莫及的。
就連吳秀娘引以爲傲的刺繡,她纔剛出手,不過縫了幾針,要爲慕容蓮做一柄宮扇,吳秀娘便心知自愧不如。
至於琴棋書畫,茶藝什麼的,雖然在形式上暫時不如三人,但人家卻是識貨的,總能點評上兩句。
至於像談吐禮儀,那便是秒殺三人的存在。
“小玉姐,你也太厲害了吧?我足足學了五天才會……”
而顧小玉不過看了幾遍,晚上偷偷練習了半宿,第二日便拿出了一個像模像樣的兔子玩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