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年來,從來沒有人告知夏柳,他這輩子還有父母。
那是一個非常遙遠的字眼,但凡只要跟這個字眼有關的一切,他都儘量避開。
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是從石頭裡蹦出來的,但他從來就不想去追溯有關於自己生身父母的一切。
他恨父母!
可如今,龍向天卻把這份恨硬生生的從骨子裡挖了出來,這種痛苦,遠遠要比隱藏這份恨意更加殘酷。
這……這就是我父母的墳墓嗎?
“哈哈哈……不可能的,絕對不可能的。我夏柳這輩子,只認你這個老不死是半個父親,只認大師姐是半個母親!我不需要父母,我不需要爹媽……”
笑着,笑着,笑出了猙獰扭曲的怒意,笑出了眼角的點點淚花。
夏柳就如同一頭髮怒的猛獸一般,眼神如刀割,冰冷而暴虐,死死的瞪着龍向天。
孤零零的小土包,雜草長得沒過膝蓋,入眼處處蒼涼,蕭瑟秋風中,靈魂都在澀澀發抖!
哭出來了,最後還是忍不住哭了出來……
原來,這恨意,並不是真正的恨,它終究只是個僞裝。
靜默,龍向天擡頭仰視着北方,護手於身後,表情一片涕零,卻始終不願出聲。
怨恨,不甘,傷感,悵然……他的臉上閃動着各種神采,似乎還在考慮着究竟怎麼去述說這一段過往,怎麼卸下這塊足足壓在心頭二十多年的巨石。
“你告訴我,既然你隱瞞了這麼多年,既然我已經沒有爹媽這麼多年了,爲什麼這個時候還要說出來?老傢伙!你給我個答案吧!”
夏柳的嘴角泛着一股悲絕的苦笑,像是自嘲,又像是藐視一切。
他一直都跪着——即便龍向天所言是虛假的,他的雙腿也已經站不起來了。
“……小子,這裡只是你父母的衣冠冢。二十多年了,我是多麼想將這一切就這麼一直隱瞞下去啊!”
挪步走到夏柳的正前方,龍向天那粗糙的,長滿老繭的手掌輕輕放在了夏柳的腦袋上,像跟從前一樣,輕輕撫摸着他的後腦勺。
這是他們師徒之間表現親暱的唯一途徑,平常在什麼時候,夏柳總要跟他對着幹,從來沒有任何師威可言。
師徒二人,可以切磋武藝,可以談論女人,甚至可以攀着胳膊大塊吃肉,大口喝酒!與其說是師徒,倒更像是忘年之交。
“啪”!
可今天,伴隨着一道響亮的聲音,夏柳卻用手掌,直接將龍向天的手臂狠狠的甩開。
“哼,哼,哼……”接連的冷笑,咬牙切齒的,夏柳終歸忍不住怒吼了起來:“行啊,老傢伙!難道你不覺得,這一切太可笑了嗎?”
“剛剛知道自己也是有爹媽的,你就告訴我,他們死了!死了還不算,你就告訴我,只能安葬在這荒郊野嶺的!這樣還不夠,你偏偏又告訴我,這裡只是個衣冠冢!你……你想告訴我,我父母死無全屍嗎?你難道想告訴我,你當年無力迴天嗎?”
冰冷的話語直接戳入了龍向天的骨髓之中,猛然間,他的眼神裡爆射出一股巨大的暴虐,瞬間就擡腳朝夏柳胸口踹了過去。
莫名之間,龍向天直接跟夏柳廝打了起來。
不過……這廝打
並沒有任何的招式,僅僅如同山野村民一言不合的死掐,我踹你一腳,你打我一拳,身子相互鉗制着,完全憑着一股蠻力。
“是……你說得對!我龍向天就是無能爲力,就是個慫蛋!我沒能救你的父母,我甚至沒能拿回他們的屍體……小子,今天你要能把我弄死,那就來吧!”
巨大的怒吼聲帶着無盡的悲慟,久久的迴盪在這竹林裡。
“哈哈哈,來啊!小子,老夫把生平所有的東西都教給你了,現在也足夠了!二十多年前,叱吒華夏武術界的‘狂龍’,急流勇退,歸隱於世……哈哈哈,有誰知道,其實狂龍只是一個連自己拜把兄弟都救護不了的垃圾!”
……
這一場師徒亂鬥足足持續了半個多小時,此時天幕已經逐漸變得昏沉,加之竹林鬱鬱蔥蔥樹葉的遮擋,小土包周圍變得愈加的陰暗蕭索。
打夠了,此時兩人都在大口大口喘着粗氣。
夏柳身上的衣服在廝打中比扯得破碎,露出了那一片緊實的肌肉,胸膛激烈起伏着,眼神微微平靜了些許,卻仍舊帶着恨意瞪着龍向天。
而龍向天也不好過,年齡上的差距讓他這種貼身肉搏中處於劣勢,他的嘴角上微微浮腫,右眼角還有一塊淤青,被夏柳揍得不輕。
兩個人差不多都是一副灰頭土臉的,身上部分地方都印染了泥土。
一切都壓抑太久了,壓抑得令人的靈魂都要奔潰。
要不是這一架打下來,這對師徒的心裡面都已經冒出了殺人的慾望。
“說吧,你可以說了吧!關於我的父母,關於這座墳墓,關於你的無能……二十多年了,你瞞得也夠久了!”
剛剛在纏鬥的一瞬間,夏柳似乎看到了老傢伙的眼角帶着濃濃的溼潤,不知道爲何,他心裡的怨氣莫名的消散了不少。
這個時候,夏柳也不去看老傢伙的表情了,而是拖着一條疼得發麻的腿,一瘸一拐的挪到小土包正前方,駐足了兩三秒,而後猛然間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爸!媽!不孝兒子今日來看你們了……”
無聲的淚水一顆一顆的掉落,慢慢的融合在一塊兒,流過鼻子,流過嘴角,滑落在胸口,仿若要鑽入心臟。
一瞬間,看着這一切的龍向天,胸口如同被棉花堵住了一般,悲痛得都快喘不過氣來。
長大了,長大了……這孩子!
“小子,這輩子,你都要記住這兩個名字!把它們融入你的血液之中,除非你的血幹了,否則永世不可忘記。”
咬了咬牙,龍向天猶豫躊躇了幾秒鐘,最後還是露出一片堅毅之色,一字一頓的說道:“夏、九、州,上、官、芳、顏!”
夏柳,夏柳,夏天的柳葉……原來我的名字不是老傢伙亂取的。
我的父親叫夏九州……我的母親叫上官芳顏!
“夏九州……上官芳顏……”呢喃着名字,夏柳的腦子裡開始在幻想,陡然之間,他想起了之前那個怪異的夢。
難道,難道夢中的那兩個人便是自己的父親母親嗎?
將夢境回憶,夏柳記不清他們的容顏,依稀只能看出他們很年輕,很年輕。不過,他能看到那兩幅微笑,很幸福,很甜蜜……
“老傢伙,直說
了吧!告訴我這一切,逼我當凌幫幫主,是爲了給我報仇的機會嗎?”
夏柳的口氣很平淡,平淡得有點兒詭譎。
就連以爲早已經熟悉這小子脾性的龍向天,心裡頭猛然間就是一個激靈。
任何人,只要他還是一個有感情的人。當他聽到自己的父母死無全屍,斷然不可能還有如此平靜的心緒。
可驀然間,龍向天看到了,看到了夏柳的雙手正死死的抓在泥土之中,兩隻手掌十個手指頭好似要捏碎世間的一切,深深的扎入了已經好幾個月不曾降雨,非常堅硬的泥土之中。
隱隱的,那泥土周圍,散出了一絲絲不易覺察的殷紅色。
砰、砰、砰——
接連用力的碰撞,那一聲聲磕頭,直接穿入了龍向天的心坎,震得一片熱血激盪。
有子如此!九州兄弟,你可以欣慰了!
當年的一切不甘,當年的一切怨恨,今朝,你的兒子定會分毫不差的報復回去。
龍向天一言不發的看着夏柳在那堅硬的地面上磕了九個響頭,磕出了一片血跡,磕出了暫時包裹起來的暴怒殺意。
“說吧,當年殺我父母的傢伙,現在還活着吧?究竟是誰……”
隱隱之間,夏柳的心裡頭萌生了些許害怕,害怕那仇家,現在已經死了。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就算是死,夏柳也絕對不能讓他死得這麼輕鬆。
“活着!活着!哼——活得萬衆矚目,活得飛揚跋扈!只不過……我現在還不能告訴你,除非你先把這個幫主之位拿下來。或者說,成爲平津市的地下王者!”
龍向天知道時機已經成熟了,咬牙切齒間,鏗鏘有力的揭示道。
“老傢伙——你特麼別跟我賣什麼關子了!直說吧,究竟是誰?不論他有多強大,我定要將其千刀萬剮!”
怒氣滔天,傷痕累累的夏柳卻在一瞬間蹦起了身子,衝到龍向天身前,用自己沾着血跡的腦門,狠狠的撞上了對方的腦門。
龍向天的身體被撞得微微後仰,滑出一步站穩,嘴角慢慢浮現出些許滿意之色。
不過,緊隨其後的,他卻來回搖搖頭,慢慢說道:“現在,我絕對不會告訴你的!你很弱小,弱小得人家只要一個手指頭就能將你捏死!”
“草!老傢伙,你到底要幹什麼?我不是你,我是夏九州跟上官芳顏的兒子,哪怕是死,我也要去!快告訴我——”
吼叫聲已經扯破了喉嚨,夏柳再怎麼壓制,那股殺意還是掩蓋不住的傾瀉而出。
“先做到我的要求吧!不用這樣看着我,哪怕你殺了我,我都不會說的!”
兩師徒的倔脾氣瞬間扛上,堅毅程度不相上下,你瞪着我,我瞪着你,就這麼凝固着,久久沉默。
家仇不得報,人生最大悲!
理智上,夏柳只能慢慢接受,因爲他知道,老傢伙絕對是爲了自己好的。二十多年的養育之恩,堪比血濃於水。
“好——這是你說的!只要我拿下了凌幫幫主,成爲平津市的地下之王,你就得告訴我。到時候,哪怕是送死,我也心甘情願!”
一股雄心在膨脹,一抹野心如雜草般瘋漲!
“老傢伙,你先走吧!今晚我要爲父母守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