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近黃昏,將軍府後山,有道頎長的人影獨立着,衣衫一角微過,飄飄搖搖。
夕陽斑駁,悠然灑下,明明是一道難得的風景,卻絲毫改變不了眼前人心底的落寞。
墳前的祭品一應俱全,他似乎已經站了很久,手中亦拎着酒,此時仰首飲下,神情微涼。
片刻的沉默,他才啞聲開口。“孃親,我這般做,是否做對了?”
可話剛說完,眼底卻掠過冷芒肅殺,猛然回首,冰冷如澌的神色卻在觸及那人容顏時微微一斂。
“是你。”
花瑟未答話,目光越過他的肩頭,看向前面,她從未見他如剛剛那種情緒,而在觸及墓碑上的篆字時,心中卻也瞭然。
“看來你心情真的不是太好,我一路跟過來,你都未發現。”
“你來做什麼?”
花瑟並未答他,而是一步步走在墓前,右手放於胸前,行了一個她認知裡最大的禮。
而這樣的舉動,無疑激怒了眼前的穆廖,他一把扣緊住她的手腕,聲音亦比之前冷了幾分。“你以爲於我有恩,便真的所有事都可以胡來嗎?”
花瑟卻並無怕意,擡眸對上他的視線,道:“你現在不也胡來了嗎?你們郢霧人不是常說男女授受不親嗎?”
說着,視線亦落在自己手腕之上,穆廖亦是惱,猛的送開她的手,道:“這裡不是你能來的地方,你回去吧!”
花瑟揉了揉自己的手,卻也道:“妤將軍說過,我可以在將軍府自由行走,這裡如果是屬於將軍府的,那我也有留在這裡的權利,這裡如果不屬於將軍府,你也沒什麼權利要我離開吧!”
穆廖怒視着眼前的人,久久,纔開口。“好,你留下,我走!”
說着,便舉步離開。
花瑟亦不挽留,將地上的酒拿在手中,就這樣坐在墓前,仰頭輕飲一口,讚道:“好酒。”
穆廖腳步微停,猛然看着地上的人,亦是怒急,剛要開口,卻聽那女子的聲音卻再次傳來。
“我是老頭兒從沙漠裡撿來的,聽老頭兒說,他撿到我的時候,我只剩下半條命了,說來也怪,沙漠中蛇蟲鼠蟻不少,身爲人母,究竟要下多恨,才能將我丟在那裡。”
穆廖微頓,花瑟卻再飲了幾口酒,道:“後來老頭兒卻笑話我說,是我命不好,連蛇蟲鼠蟻都怕,所以被丟在那裡這麼久,它們都不敢咬我。”
“我當時也惱,可卻知曉老頭兒本也是毒舍,其實這些年,他對我的疼愛並不讓我覺得自己是個沒人要的孩子。”
花瑟說着,卻忽然擡眸看着眼前的人,道:“穆廖,你比我幸運太多,我雖不知你在煩惱什麼,但你要相信,沒有哪個父母會真的不疼愛自己的孩子。”
“就像你的母親,如果她還活着,也不願看你難過的,也沒有哪個兒女能真正的埋怨自己的父母,就像我,明明是被人遺棄,卻還總是在想,如果他們會回來找我,我一定會原諒他們。”
穆廖看着眼前的人,沉默片刻,忽擡眸望天,夕陽把天空染成血色,卻是極美。
花瑟看着眼前的人,卻忽然笑了起來,大步走至穆廖身邊來,道:“原來你們郢霧人都喜歡這樣的話語。”
穆廖卻未在多言。
不遠處略高的地方,夕陽透過的枝葉灑下斑駁光影,一襲白衣女子悄然站在原處,安靜看着遠處的那一幕,嘴角亦勾起一抹淺笑。
自後山下來,憶兮並未徑直回將軍府,而是繞路去了冠軍侯府,天色雖已見晚,可路上也並不是沒什麼人。
冠軍侯府是之前的府邸,可卻已今日非昨。
凜向來不喜外人,而現在,竟也有了門侍。
也是,畢竟現在身份不同了。
憶兮看着眼前的人,還未開口,那門侍卻也走了過來,禮數極爲周全。“姑娘可有何事?”
“我要見將軍,勞煩通傳一聲。”
“將軍有令,今日不見客,姑娘可改日再來。”
憶兮微微蹙眉,不見客?“你跟他說,我是妤……”
“將軍說了,任何人不見。”
憶兮一頓,看了一眼那門扉,凜是忙嗎?未再多言,便也緩步離開,視線望着眼前安靜的府邸,心裡也自我安慰,或許吧!畢竟他剛剛封侯。
路上街燈不少,憶兮現在卻不想回將軍府,卻不想這般漫無目的的走,竟也會走到藥廬來。
明明才事隔大半年,卻恍如隔世。
‘他用自己的身體引蠱,又強行運用內力,這與找死無異……’
‘穿心而過,已然,沒有活路……’
憶兮靜靜站在藥廬門前,天色已完,藥廬已然關門,可是腦海裡卻不由閃現這樣的話。
緩緩擡起手,看着手腕處的疤痕,屍蠱之毒,奪命之箭,凜,其實相欠的那個人,是我。
···
翌日天明,本是夏末裡難得的好天氣,卻因爲從翼州傳來的一個消息而使得整個皇城動盪,朝野上下皆是震驚。
定州巡使冒死前來京城,所帶的也只有之前調撥的軍糧,軍糧是陳年發黴舊米摻雜着新米送入軍中,最近亦有許多將士渾身無力、呼吸困難,已至幾十名將士身死,經查正是吃了黴米之毒所致。
翼州本臨北疆,剛剛經歷戰亂,本該修生養息,卻不想出了這樣的事,怎會讓邊疆的戰士百姓不心寒。
皇上震怒,百姓震驚,朝野上下一時皆是緊張的氣氛。
是夜,天色極暗,瀾歌坊內卻是歌舞昇平,熱鬧非凡。
戶部尚書易臨在進了這瀾歌坊內,便也有兩名歌女迎上前來,易臨並不傻,自上次之後,他便也知曉身邊有眼線跟着。
而今日即便有喬裝,但也不得不謹慎,故裝作飲酒作樂的摸樣,待時機成熟後,卻也隨那歌女而去。
這是歌坊見怪不怪的情況,只是這歌女帶他來的地方卻與旁人不同,而是一處極爲隱秘守衛森嚴的院落。
其實朝中大臣,幾乎都知道,這瀾歌坊與姚家有關聯,只是不想華麗的前院之後,竟還有這樣一處地方。
易臨被人帶進了一間房內,看到眼前的人,亦是固猛然跪在了地上。
“相爺,求相爺救命!”
姚枼正襟危坐,輕飲了一口香茶,看見眼前的人,亦是冷言道:“起來,遇到點兒情況都如此摸樣,本相要你何用?”
易臨聞言,亦是失神起身,並非他膽子太小,而是此次的事的確太大,即便兵部全責,但說白了,根始終是在戶部的。
之前本也有妤澤冶的事,加上此番軍糧之事,皇上必定不會輕饒了,若是連戶部也測查,後果,不堪設想……
姚枼似看透了他的心思般,道:“放心,皇上能查到戶部,但也會點到爲止,不過做做樣子擺了,這樣的事又並非第一次。”
“可是此次皇上是讓珏王殿下徹查,珏王殿下素來……”易臨說着,卻也挑眉小心的看了一眼眼前的人,這才道:“珏王殿下素來與我們沒有什麼往來,心思也狠,下官是怕他……”
“一個瘸子,又能掀起什麼風浪?”姚枼卻是冷哼。“你放心,你還以爲他是四年前的夜梓珏嗎?眼下的他根本難成大器,將來能指望的,也不過是太子和姚家而已。”
易臨亦是淡淡點頭,的確,珏王殿下自四年前的事後,便也淡下去了不少,不再如之前那般張揚了。
而也甚少再與姚家正面爲敵。
“不過你是怎麼回事,不是說了眼下情況緊張,軍糧的事先不要參假嗎?怎麼會鬧出這事?”
“下官也不知道。”易臨亦開口。“妤澤冶狀告過後,下官已傳令下去,讓底下的人收斂些,誰知會鬧出此事來。”
易臨話剛剛說完,姚枼卻也眼眸微眯,凌厲的眸帶着幾分危險的氣息。“這翼州巡使能瞞過我們那麼多眼睛來皇城,這事情,只怕不是巧合了。”
易臨聞言,亦是瞬間明瞭,道:“相爺的意思是……”
姚枼卻淡淡搖了搖頭。“此事即已出,再說其他也是無益,這幾日你讓戶部的人都收斂些,不該說的話最好別亂說,所有賬目也要排清楚,別人已經在尋找破綻,不要自己漏了尾巴!”
“下官明白。”
姚枼將香茶放好,卻也緩緩站起身,道:“那翼州巡使是怎麼回事,又是從何處調集的軍糧。”
易臨卻也道:“此次大戰,翼州也在其內,之前也是妤澤冶帶軍駐守的地方,那翼州巡使也是戰後皇上任命的,未經過我們,調集到那裡的軍糧,也是經過溫州等地,是我們的人,皇上已經下令罷免溫州巡使的職務,押解回京。”
姚枼視線看着遠處,久久,這纔開口。“那溫州巡使是保不住了。”
“相爺的意思是……”
“死人,纔是最安靜的,也最不用防的。”
易臨卻微微蹙眉,道:“可是眼下讓他出事,皇上必定會有所懷疑。”
姚枼眼底劃過一抹狠意。“那便讓皇上看着他死!那樣,便怪不得誰了,有的,也不過是畏罪自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