蹄聲清揚,帶着冬日的涼意,踏碎天長日久的冰寒。
並駕而驅,兩人皆未說話,久久,憶兮卻也緩緩轉過眸。
恍惚中看到一雙眼睛望向自己,眼底依稀冰封萬里,卻猶如深夜無垠,帶着某種魔力般叫人感到安定。
憶兮神色一緊,別開眼,較低的聲音卻也道:“既然好奇,爲何又不問呢?”
剛纔自己那般失態,連夜梓逸都看出來有什麼不對,凜都將箭對上當今太子了,又怎麼會猜不到。
“你不願說,我不會問。”
低沉的聲音從身側傳來,和強悍理由,亦讓她無言反駁。
憶兮低着頭,看着拉着繮繩的手,久久,亦纔開口。
“其實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看到那雙眼的時候,就會由心生出恐懼,那雙眼,似在什麼地方看到過,可偏生又不記得。”
可若說忘了,爲何那恐怖的感覺又那麼熟悉。
凜視線未從她的面上移開,看着那一直緊蹙的娥眉,黑眸亦不由一緊,竟也會冷不丁的道:“不要多想,有我。”
凜說的平靜,可在最後兩個字說出口時,亦是一愣,忙別開眼,卻也只默默牽着馬繮。
憶兮擡眸,看着那神色不自然的人,夕陽下,那俊逸的容顏似不再那麼冷了。
若是平時,她或許會因他剛剛的話開心,而現在不知爲何,卻無半分喜色。
凜剛剛那一箭,或許不止是因爲那蛇的,凜雖武藝不錯,但向來不會無故出手。
即便第一箭是,第二箭也是真真對上太子的,皇上是真的沒看出來,還是當作他是對向那蛇?
從六品直晉從從四品,這樣的功勳,尤其是武將,又怎不是莫大的殊榮?
她是相信她的,相信他絕不會讓自己受傷分毫,這近四年來,不都如此嗎?
只是以後,或許就不是了。
她低着頭,亦駕馬緩緩行駛。
“不,我並不擔心,父親安排的十二衛,會保護我的。”
憶兮的聲音很低,可在這安靜的環境裡,卻足夠讓任何人聽到。
是的,她有十二暗衛,這般說的話,他以後應該放心,不會再有任何顧慮了吧!
凜背脊亦是一僵,握住繮繩的手亦緊了幾分,卻不接話。
她是,不需要他了嗎?
憶兮依舊無力的牽起笑,想要笑到往日那麼自然,卻發現那麼難。
“你以後是越騎校尉,你以後會有自己的府邸,有自己的兵將,你那麼忙,我怎麼好再麻煩你。”
他始終有他的路要走……
寒眸輕擡,卻對上那張笑的卻比哭還難看的臉,她是,因爲這個。
“我……”低沉的聲音剛一開口,卻也被身旁的女子打斷。
“對了,你還未跟我說過東海的事,你在那裡待了近一年,那裡如何,與皇城相比,哪裡更美一些?!”
凜靜靜看着眼前的人,久久,卻也道:“東海很美,海天一色,海浪打着沙灘……”
低沉的聲音自那薄脣下淡淡吐露,沒有人再打斷那聲音,除了冬日的寒風,與清淺的馬蹄之聲。
兩個身影,在夕陽下,越拉越長,越走越遠……
···
回到將軍府時,已是很晚了,正殿上,火爐裡的炭火早已燃的很旺,妤澤冶正襟危坐於主坐自上,一舉一動,皆是軍人風姿。
凌厲的眸光偶爾撇向那作案上明黃的東西,那是皇上剛命人來宣的聖旨,雖不吃驚皇上會封賞凜,但如此的晉級卻也未免太突然。
而這時,兩個身影卻也自外面走了進來,一黑一白,隔了一些距離。
憶兮神色並不是太好,但看到妤澤冶時,卻也緩步走近大殿,淺聲道了一聲。“父親。”
凜本想退下,卻不想妤澤冶的聲音卻從正殿之上傳來。“凜,進來一下。”
凜一頓,擡步,卻也走近大殿,行禮。
憶兮亦看到那桌上明黃的聖旨,身形一頓,卻也底下了頭。
“凜,接旨。”
凜眸光亦是一緊,看了一眼身側一直低着頭的女子,手指緩緩收緊,久久,卻也撩開衣襬,跪到地上。
妤澤冶站起身,卻也道:“皇上有旨,此次你戰功卓越,故封從四品越騎校尉。”
“謝、皇上。”
將那聖旨遞到凜手上,妤澤冶卻也開口道:“皇上亦在城南爲你賜下了新府,現在整理之中,五日後遷入新邸。”
凜接過聖旨,可至始至終卻再未說過一句話。
憶兮不知何時離開的大殿,亦不知走到了府中的何處,冷風陣陣的吹過,劃得臉有些疼。
清涼如水的月光勾勒出憶兮舉頭西望的側影,看上去是那麼的高傲,卻也是那麼的孤獨。
木訥的走着,沒有目的,沒有方向,只有安靜。
可偏生,一聲清脆的破裂之聲卻打破了之前的安靜。
憶兮亦收回了幾分思緒,視線輕移,順着聲音的方向看了過去,卻見湖面中的亭子裡,一人身影卻已經趴在了石桌上。
緩步走了過去,濃重的酒味很是刺鼻,微微皺眉,而看到那容顏時,憶兮亦是一驚,竟是哥哥。
原本清俊的容顏顏此刻卻不再有任何的氣勢,只餘下那濃郁而凝重的痛苦。
英挺的眉宇深皺着,那抓着酒壺的手再次收緊。
瞬間,原本較好的瓷器成爲碎片,那香醇的酒液更是連同鮮血一起滴落。
“哥哥!你這是做什麼?”憶兮娥眉蹙的更緊,忙上前想要扳開那緊拽着瓷器碎片的手指,亦是急道。
哥哥從不曾這般飲酒,這是出了何事?
卻不想那人卻也一把掙脫開。
憶兮眸光一緊,這才掃了一眼地上破碎和桌面上凌亂放置的酒壺,哥哥竟喝了這麼多酒。
緊閉的黑眸緩緩的睜開,穆廖亦擡起眸,帶着一抹小心翼翼,緊緊的鎖住眼前模糊的身影,清冷的臉上痛苦久久不肯散去。
忽然,那帶血的手掌卻也猛的扣在憶兮手臂之上,因過於用力,憶兮亦有些吃痛。
“哥哥……”
本想掙脫,卻不想那低喃的聲音卻便隨着酒氣傳來。
“母親……是你嗎?你來看廖兒了嗎?”
憶兮一愣,卻也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哥哥的母親,便是父親的妹妹嗎?她的姑母……
她雖知曉姑母早已不在人世,而哥哥自十歲時卻也到了妤府。
更知曉哥哥這麼多年來一直與穆家疏離,可至始至終,她竟都不知道真正的原因,更未過問過。
哥哥亦不曾提及,而今日,是怎麼了……
倚身坐於石凳,憶兮並未掙脫開穆廖的手,未說話,因爲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只是靜靜的坐着。
穆廖眼眶緋紅,帶着透明的晶瑩,塗滿了憔悴的疲憊,還有深深的——憂傷。
視線緊緊落在憶兮身上,嘶啞的聲音卻再次傳來。
“母親,你不該爲他無辜喪命,不值得……這樣的男子,不值得……不值得……”
他的聲音卻來越低,隨即,卻也無力的趴在了桌上。
憶兮眸光微緊,爲一個男子喪命?
是哥哥的父親嗎?所以,哥哥纔會一直與穆家疏離。
看着眼前的人,拿過一絲方巾,卻也將他的手掌包紮好。
看着那清俊的容顏,原本小麥色的膚色卻透着緋紅,他的眸一直緊縮,嘴角亦是低喃,此刻的哥哥,竟無助的像個孩子。
擡手拿起坐上翻着的酒杯,放好,清酒緩緩注入,黑夜裡。
她的眸子依舊這般清澈,沒有一絲恨意,亦沒有一絲情緒,苦澀的笑笑,帶着明顯的自嘲。
在她眼中的哥哥,一直都是那麼井井有條,凡事都有規矩,事事都有原則,可唯獨對自己,卻是那般縱容。
他那般包容體諒自己,而自己卻連他的心事都絲毫不懂,不能成爲他傾訴的對象,甚至連他醉酒的原因都不知道。
仰頭,一口飲盡杯中的酒,微微皺眉,酒,很烈,滑過喉間,刺痛難忍。
可這樣的感覺,她卻並不排斥。
“我一直以爲,將軍府是最快樂的地方,因爲我擁有着最寶貴的東西,可現在看來,我真的好自私,自私到,竟然什麼都不知道。”
再也爲自己填滿了清酒,憶兮亦仰頭飲盡。
“不管是對哥哥,還是凜,我始終都太由着自己的性子,而你們竟也這般由着我的性子,哥哥,有我這般的妹妹,是否也不值得?”
酒一杯一杯的飲着,而不遠處,一抹黑影亦靜立原處,寒風撩過黑色深衣,漸漸淡在冬夜的月光下,挺拔之中竟叫人覺得如此孤寂。
他就這樣站着,不曾前進一步,不知過了多久,知道那亭中的身影無力的趴在桌案上,他腳步這才輕擡。
支離破碎的瓷器,幾滴殘酒濺出,在破碎的瓷片上輕滾,晃晃如淚。
凜並未在意,黑色的長靴踏過,卻也走至那女子旁邊。
那女子這樣趴在石桌之上,櫻桃般的薄脣似乎還在呢喃些什麼,微紅的面龐此刻卻如此動人,沒人會想過此時的安睡的女子是沉醉。
拂過女子打在臉上的碎髮,黑色的眸子清澈,猶如深潭。
手臂輕攬,卻也將那女子攔腰抱起,腳步輕擡,便也直接朝雲水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