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之中四時不同於真實世界,幾乎轉瞬間,炎夏已過,秋去冬來。
蘇映雪坐在自家宅子門口,給圍在她身邊的孩子發桂花糖吃。她早已是十里八鄉聞名的最漂亮的姑娘,想提親的人幾欲踏破她家門檻,都被蘇映雪給轟出去。有時鬧得煩了,蘇映雪便拎着輕便行囊去遠方遊歷,過段時間再回來。日子過得頗爲瀟灑自在。
門前吹過一陣冷風,不多時天上已陰雲密佈,一滴雨水落在她眼睫上,頃刻間,大雨傾盆而至。
蘇映雪連忙遣散孩子奔回屋裡,將被雨水打溼的頭髮束起,換一身乾淨衣裳去吃晚飯。
屋外頭不聞雷響,只聽得滂沱雨聲,吹得屋檐下燭燈明滅不定,照着屋外影子陰森如鬼魅。照料蘇映雪起居的王婆婆“哎呀”一聲驚呼,端着碗碟在原地驚慌得直跳腳。蘇映雪走進廚房,問:“怎麼了婆婆?”
王婆婆哆嗦着手指向她腳旁。蘇映雪低下頭,看見自己腳邊倚着個小雪團,捏作狼的形狀,正傻乎乎地蹭着她的鞋。
雪團以前是死物,素來未有活過來的跡象。蘇映雪愣怔片刻,大喜,疾步奔出廚房。跑至大堂時,看見屋子外頭的雨中站着一個人,一身白衣,在飄搖雨中不染纖塵,靜靜凝望着她。
是凜封。
“你何時回來的?”蘇映雪欣喜問道。
凜封走到屋裡,見她氣色紅潤,安下心來,道:“路上下起雨,狼羣還未回來,我先過來看看。”
看誰,不言而喻。
蘇映雪薄紅了臉,目光捨不得移開一瞬,直直看着他。凜封輕咳,正要說話,忽然聽得門口處傳來嘈雜響動。有人在門外將門敲得震天響,喊着蘇映雪的名。
“是誰?”凜封以爲蘇映雪遇上麻煩,欲出門解決,被蘇映雪拉住。
“是經常上我這裡提親的小子,不用理他,他瘋夠了自然便會回去。”
“提親?”凜封揚眉。
蘇映雪笑眯眯轉了個圈,裙襬綻開一朵花的形狀,如同牡丹國色:“我可是個適婚年紀的姑娘家,尋常人家養的女兒這個年歲早早便定下夫家嫁去相夫教子,我孑然一身,還不許人登門提親?”
凜封將眉頭揚得更高:“你應了麼?”
蘇映雪湊近看他,脣邊泛着壞笑:“怎麼,你輕薄了我,權當不曾發生,不想負責的嗎?”
“你等下。”凜封匆忙走出屋子,身形消失在大雨裡。
蘇映雪茫然看着他匆匆來又匆匆離去,叫也不迴應,薄怒地跺了下腳,跑回去尋王婆婆吃未吃完的晚飯。
夜深時,凜封纔回來,帶着個紅漆箱,將箱子放到蘇映雪面前:“我來提親。”
蘇映雪噗嗤笑起來,眸中映着他頗爲狼狽的樣子,滿心滿眼都是這個傻乎乎的妖怪:“我只是同你說玩笑話……”
“可我不是在玩笑。”凜封面色凝重地將她望着:“你很好,我想娶你爲妻,回來的一路我焦躁難安,生怕你看中了別人。”凜封難得露出愧疚的神色,低聲道:“所以我將行程生生縮短十日,整個族羣眼下都疲憊不堪。”
蘇映雪的心登時軟成一灘春水,握住他的手,將額頭靠在他下頜上:“你再說一遍,你想做什麼?”
“我想娶你爲妻。”凜封將她擁進懷裡,聲線低啞,凝足了思念:“蘇映雪,我想娶你爲妻,你意下如何?”
蘇映雪笑起來,眉眼彎彎,百媚頓生:“好啊。”
她心滿意足地將手環上凜封的腰,整個人埋進他的懷抱裡。
這場婚事與凡間不同,不是在映疆城中,而是在雪野上的雁落湖。
那時已至嚴冬,本應結冰的雁落湖那一夜湖面上未見一點寒冰,澄澈如同春江水暖。蘇映雪一身紅色喜服,媚眼如絲,朱顏國色,被盈盈小心攙扶着走到雁落湖畔。
凜封站在湖邊,長身玉立,紅色喜袍將他襯得更面如冠玉。他朝蘇映雪伸出手,握緊她遞過來的小手,牽着她走上雁落湖的碧波之上。
他們每走一步,雁落湖中便如同落下一片星子,待他們走至湖中央,整片雁落湖如同倒映了九天銀河,璀璨星光鋪滿整片湖泊,隨湖面漣漪閃爍着銀白光華。
凜封緊緊握住她的手,對她說道:“別怕,等會與我一同拜祭九天諸神與妖君。”他笑意盈滿眸,柔聲道:“還有拜祭你的爹孃。”
蘇映雪點頭,反握住他的手。
祭拜完畢後,凜封輕柔地從她身後挑過來兩縷發,與自己的白髮打成同心結,一齊剪下,仔細裝進兩枚香囊裡:“從此以後你是我的妻子,白首同心,永不相棄。”
蘇映雪接過一枚香囊貼在心口:“白首同心,永不相棄。”
雁落湖畔圍着族羣中所有雪狼,歡呼震天。盈盈將手攏在口上,大聲喊道:“狼王,還有早生貴子,多多益善啊!”
岸上頓時鬨笑起來,蘇映雪羞紅了臉,想轉頭去嗔怪她,被凜封捏住下頜,微涼的脣便貼上來:“她說得對。”
蘇映雪輕拍凜封胸口,模糊中唸了一句:“混蛋。”其他便再也聽不真切。
青黛與聶江寒也站在雁落湖畔。望着此情此景,聶江寒臉上也帶了些笑意:“之後我們就不必跟着去了吧?”
他所說的自然是洞房花燭。
青黛點頭,看了眼幻境中的天色,道:“變天了。”
幻境當中的夜空果然籠罩着一層壓抑不詳的黑雲,遮天蔽日。雁落湖陡然化爲星光點點的碎片四散開來,四周陷入不見五指的深沉黑暗裡。
不過須臾,碎片重新聚攏,無數有關蘇映雪與凜封的零星片段從他們面前閃過,或是雪野觀星,或是王城看燈會,最後碎片凝聚成新的幻境,展現在他們面前。
一團燭光在幻境中逐漸顯形,照亮一方雪野。青黛神色漸冷:“侍燈。”
“誰的侍燈?”聶江寒問道。
青黛搖頭:“她身上妖主的氣息已被掩去,我分辨不出。但是……”她冷笑:“狐狸總有一日會露出尾巴。”
侍燈燭光照耀下,雪野上被照出幾點殷紅血跡。青黛與聶江寒循着血跡往前走去,沒走多遠便看見一人倒在雪地上,背後衣裳沾滿大片血跡,奄奄一息。
青黛別過眼,不忍心看,在雪地上垂死之人正是蘇映雪,她不甘地睜着眼,手裡緊緊握着一個雪團,依稀是小狼的形狀。
蘇映雪咳嗽幾聲,嘔出一灘血,灰敗的眼睛無神地看着前方,那是雪狼族領地的方向。
有一雙雪白的錦靴出現在她眼前。來者蹲下身子,迷戀地撫摸着她的臉,用無比纏綿的語氣說着滿含殺意的話:“夫人,中了我一擊你竟還活着啊?”
那隻修長的手挑起她的下頜,蘇映雪的眼睛對上一雙熟悉至極的眼,凜封的面容出現在她眼前,衝她勾起嘴角,眼底不帶一絲情意。
“他不是凜封。”青黛沉聲道:“他是那個妖主,害死憐歌,也害死了蘇映雪的妖主!”
青黛能分辨出來,與凜封朝夕相對的蘇映雪怎會認不出?蘇映雪冷笑,忍着身體的疼痛甩開他的手:“誰是你夫人,想的倒美。”
她很虛弱,連嘲諷的話語都帶不了力氣,像是隨時都會死去。
扮作凜封的妖主絲毫不將她的嘲諷放在心上,瞧見她手裡攥着的雪團,笑着掰開她的手指,取出來放在手裡掂量幾下:“凡人啊,壽命太短,即使你現在不死,幾十年後人老珠黃,而他仍是如今的俊俏青年,你猜他還會對你矢志不渝嗎?”
蘇映雪掙扎着想要奪回雪團,被妖主一腳踩在手上,痛的身子都狠狠顫抖起來。她眼裡含着淚,咬緊牙不肯求饒:“關你……何事……”
“嗯,是與我無關。”妖主笑着蹲下身,用手指勾勒她傾城的輪廓,溫柔道:“但若就這麼讓你死去,我今日費盡心思扮成雪狼王模樣接近你不是白做功夫嗎?我送你一份大禮可好?”
他五指併攏罩在蘇映雪臉上,蘇映雪痛苦地哀叫起來,身子止不住地抽搐,大片血珠從她每一寸肌膚上滲出,直到她變成一個血人,妖主才收回手,滿意地看着蜷縮在自己腳下垂垂老矣的老婦。
“我留你三日性命,三日之內,你都要以這般模樣活着,也好讓你在最後的日子裡看清那位雪狼王對你是否是真心。”
妖主大笑着離去,留下蘇映雪一人蜷縮在雪地裡,顫抖着用枯木般的雙手捂住自己滿是皺紋的臉,大滴淚水從她眼睛裡滾落,她將下脣咬出了血,終於放聲大哭。
她不知該如何面對凜封,不知三日後自己會如何死去。
所有的堅忍在想到凜封看見自己這般模樣的眼神時,全部崩塌殆盡。她茫然地撐起身子,掙扎着想要逃離這裡。
雪野上傳來匆匆腳步聲,是被妖主引至別處的凜封全力趕了回來。他在遠處便聞見濃重的血腥氣,還有他熟悉入骨的蘇映雪的氣味,恐懼鋪天蓋地將他淹沒。
凜封突然停下腳步,他看見了躺在雪地上的人,穿着今早他替蘇映雪選的衣服,滿頭白髮,看不清容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