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油紙傘下

除去剔骨妖作怪,近些日子錦涼城中也出了個夜賊,將方進等人煩得夠嗆。這夜好不容易順藤摸瓜摸到那夜賊行蹤,方進便領着另外幾個捕快蹲守,想在後半夜徐氏到來前先抓着這賊。

那小賊功夫不錯,也足夠機靈,正摸進一戶人家行竊時,蹲在方進身後的一個小捕快踩了個石子,小賊一聽見暗處有輕微動靜轉身就跑毫不留戀,方進連道晦氣,連忙追上去。追了不知多遠,就只剩下他一個能跟上,其他捕快都被甩得杳無影蹤。

小賊上屋檐入小巷四處亂竄,方進也跟着跑,兜兜轉轉之後,小賊甩開方進一段距離便躍進一戶人家躲避,剛從後窗裡跳進去,兜頭潑了滿臉血,嚇得尖叫起來。

方進聽見異動立馬跟進去,看見那小賊驚恐萬狀地縮在牆角,方進轉頭望過去,只見地上牆上到處都是血,有一個女人蜷縮在血泊裡,身上捆着嬰兒手臂粗的鐵鏈子,一隻手已經被撕爛皮肉,露出森森白骨。

察覺到有人進來,地上的女人擡起頭,蓬亂髮下露出一雙哀慼的眼。

竟是徐氏。

徐氏緊緊咬着後牙,痛苦地縮成一團,恨聲道:“滾出去!”

誤闖進來的小賊嚇得屁滾尿流往外跑,被方進一個手刀砍在後頸,暈了過去。方進將門窗關好,看着地上奄奄一息的徐氏,許久無言。

徐氏也在盯着他,見他只是看着自己,便不再理會,口中唸咒,捆在她身上的鐵鏈便捆得更緊了些。她痛苦地將頭在地上磕了幾下,眼底開始浮現大片血絲。

她便在方進眼前開始發瘋。

發瘋的徐氏極度暴戾,即便手被捆在自己身後,也在抓撓着自己的手臂。她手上的肉幾乎都被自己給生生扣下來,兩條手臂成了兩條血跡斑斑的骨爪。

她還嫌不夠,開始抓向自己的後背。方進終於看不下去,走到她身邊拎起鐵鏈將她的手給綁在牀腳。

鐵鏈上似乎帶着妖法,徐氏無論如何掙扎都無法掙脫。直到最後筋疲力盡,才漸漸安靜下來。

此時徐氏如同剛從湖裡撈出來,渾身被汗水與血水浸透,劫後餘生地喘息着,閉着眼面無表情地問道:“爲何不趁機將我抓回去?”

方進本是坐在昏倒的小賊旁邊等她,聞言,頭也不擡,道:“我自能抓住你,何必趁人之危?”

徐氏笑了笑,深吸口氣,從地上爬起來,鐵鏈從她身上滑落,化成套在她手腕上的細銀鏈子。她挽去被血水黏在耳旁的鬢髮,輕聲道:“傻子。”

方進未置可否,站起來拍去衣服上的灰塵,坐到她面前:“我不抓你,那你可否同我說說,你爲何會成爲妖怪?方纔又爲何要將自己捆起來?”

徐氏不急不緩地整理好儀容,雙手的血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緩慢重新生長。她舉起手,讓方進看:“你瞧着,不管我將它抓爛多少次,它總能恢復如初。它總是在提醒我,我是個妖。”

“我原本不是這樣。”她幽幽道,擡眸望向方進:“你當真想知道?”

方進點頭。

徐氏抿脣淺笑:“那小相公,你可要答應我,幫我找到那個叫生之的妖。”

方進素來實誠,這回亦然,直言道:“我就是個□□凡胎,哪能找到你都找不着的妖?”

徐氏掩脣輕笑,笑得眼裡都泛起淚光:“是啊,哪裡有這麼容易找得到他。”她笑夠了,嫋嫋婷婷坐到方進身邊,給他與自己斟了杯茶水:“難得有人願意聽我講,小相公,我就只講給你一個聽。”

徐氏原本不是妖,她是後來成的妖。

她被婆婆趕出家門後,躲在土地廟中苟且偷生。她每日都拜祭土地,朝這些神仙祈求,可從沒有神仙肯幫她。

那日傍晚下起傾盆大雨,她尚在城裡乞討,避之不及,被淋了一身。她那時已失去求生的念頭,不在乎被淋成何等狼狽模樣,就這麼呆呆坐在雨裡。

直到她頭頂遮過來一把油紙傘。

撐傘的是個白衣少年,顏如冠玉,眉宇間自帶天生桀驁,挑眉俯視着她。

那時徐氏徐臻渾身泥土,髒亂不堪,臉上還帶着縱橫交錯的傷疤,甫一看到如此俊秀少年,下意識地將臉埋進臂彎裡,躲開他的目光。

少年毫不在意,徑自在她身邊坐下,皎皎白袍霎時染上污黑泥水,將傘斜斜撐在她頭上,自己倒是大半身都被雨水淋溼。

徐臻心裡過意不去,將他的傘往他那邊推了推,少年朝她一笑,道:“我以爲你會任由我這麼被雨淋着。”

徐臻將頭垂的極低,細若遊絲道:“對不起。”

“你對不起誰?”少年將傘重新將她整個遮住,毫不在意自己溼透的衣裳:“我想跟你說話,撐傘只是順便,哪有什麼對不起的道理?”

徐臻詫異,不曾想少年是專爲她過來,問道:“你爲何想跟我說話?”

少年託着腮,眯起漂亮的鳳眼,望向遠方濛濛雨幕:“我要去殺個人。”

徐臻心底一驚。

她的反應都在少年預料當中,少年連目光都沒動,徑直說下去:“我殺過很多它那種的,都是同樣程序,無趣的很。我看見你經常在土地廟裡拜神,就想在殺它之前問問你。”

他將目光轉到她身上,徐臻立馬將頭低下,不敢對上他的眼,少年輕輕笑了聲,問道:“你爲何不去拜妖魔?與其祈求那些個神仙讓你過得好一點,不如去求妖魔,殺了害你淪落如此境地之人,不是更大快人心?”

徐臻咬緊脣,沉默良久。少年耐心地等着她,等到徐臻心底經過掙扎,終於開口同他說道:“我不能……”

“不能?”

徐臻閉了閉眼:“若我去求妖魔,我會變成何種模樣?我不想爲了那些人,將自己也變成妖魔。”

少年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而後意味不明地輕笑一聲,不知從哪裡掏出個白嫩噴香的肉包子扔到她懷裡,連同油紙傘一起留給她。

“明日我再來找你玩。”他起身離開,背對着她揮揮手,消失在雨幕裡。

一連十日,少年每天都會在這個時辰來找她,坐在她身邊同她說話。

徐臻與他熟絡起來,說的話也越發的多,有時還會忘記自己可怖的模樣,彎眼抿脣朝他笑。

到第十日時,少年問她,爲何不去找個謀生的活計,而是坐在這裡等死。

徐臻垂下眸子,失落道:“我模樣這麼醜,恐怕沒有人不會厭惡我吧。”

她眸子裡蘊着淚,將將要落下時,肩膀上一沉,少年將頭靠在她肩上,閉着眼,懶散說道:“我累了,借我靠會。”

徐臻連忙抹去眼淚,生怕淚水落到他身上。她靜靜看着少年靠在自己肩上的漂亮側臉,心裡升騰起一股暖意。

這次少年離開時,告訴了徐臻他的名字,他名叫生之。他還用調笑的語氣跟她說:“我可是真的妖怪,若你初見我時願意祈求妖魔替你復仇,說不準現在那些人已經命喪黃泉。”

徐臻以爲他在說笑,搖搖頭,道:“我不後悔的。”

與他相處的這幾日,徐臻對這個白衣少年已有所瞭解,恐怕正因爲她沒有選擇向妖魔祈求,所以生之纔會每日都來找她。

生之見她意念堅定,笑着摸了摸她的發:“明日我還會來找你。”

這是徐臻最後一次見到生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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