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見生之的第十一日黃昏時,徐臻拿着身上僅剩的一文錢去買了個饅頭,回去路上,她路過城北一戶姓元人家門口,聽見門裡傳來極輕微的□□聲,夾雜着怪異的響動。
徐臻放緩腳步,門裡傳出來的淺淡血腥味引起她警覺,她貼到門縫上往裡邊望去,看見一個女子伏在地上,身下淌出大灘鮮血,手裡捧着不知何物,埋頭啃咬着。
還未等徐臻看清,那女子猛然轉過頭,朝門口望來。她臉上糊滿污血,雜亂髮下露出一雙猩紅的眼睛,殺意畢露。
徐臻嚇得連忙後退,可惜已然來之不及,大門被妖風吹開,女子朝她伸出手虛抓一把,她便被一股詭異的力量捲入門內,壓到女子身旁。
她這纔看清女子身下是何種情形。這個恐怖的女人腹部破開一個大洞,被她用布團胡亂堵住,勉強止住血。而她身下躺着兩具被啃食了大半的屍首,慘不忍睹。
徐臻拼命掙扎,奈何敵不過女子的妖法。女妖捧住她的手,低下頭,鼻子在她白皙指尖輕嗅幾下,嘿嘿笑起來,猛然張大嘴一口咬下去。
痛!鑽心刻骨的劇痛!徐臻慘叫,恨不能立馬暈死過去。她被咬住的右手頃刻間疼得抽搐不止,可是被女妖死死抓着,動彈不得。徐臻甚至能感覺到這個女妖吞下她手上的肉,在舔舐她的指骨。
爲什麼!爲什麼偏偏是她!
她好不容易纔想活下去!
徐臻發瘋似的哭喊着,用另一隻手拼命捶打那個女妖,可是她的力氣在這種妖怪面前何等渺小,女妖甚至不把她的掙扎放在眼裡。
她的手掌已被吃了個乾淨,女妖傾身向前,湊到她的頸部。
“你爲何不去求妖魔?”恍惚間,徐臻想起生之曾說起的話。少年那時微垂着眼,神色不明,此時想起卻帶着蠱惑人心的力量。
“去求妖魔,殺了你所恨之人。”
徐臻絕望地閉起眼,聲嘶力竭地哭喊起來。
她不想死,她跟生之約好今日再見,他還在那裡等着她,她還不想死!
憑什麼是她!憑什麼不是那些爲惡之人!若是天上的神佛有眼睛,爲什麼他們看不到!
女妖遊離在徐臻頸上的脣微張,露出沾滿血的牙齒,朝着這根細若的脖頸一口咬下去。
這一瞬間,徐臻摸到掉落在身旁的油紙傘,她死死抓住傘柄,帶着無盡的恨,無盡的不甘,狠狠捅進女妖腹部的血洞處。
不甘心,她不甘心!即便是死,也想要將身上這個殺死她的怪物一同拉下地獄!
女妖鬆開徐臻的脖頸,慘叫起來。這把平凡無奇的油紙傘此時如同一柄世間最鋒利的刃,穿透女人的身體,在她體內釋放處幽深的黑氣,將她腹中攪得天翻地覆。
不多時女妖便被抽乾力氣,像具風乾的乾屍掛在傘柄上。但她在掙扎時,鋒利的指甲刺破了徐臻的身體,將她的身子撕得血肉模糊,眼見着再也活不成。
徐臻此時身體已經麻木了只覺,空洞的眼睛望着天空,緩緩地,疲憊地閉上眼。
風送來一縷淺淡的花香,有個白衣少年落在屋頂,冷淡的眸子落在她們身上。
“我要去殺個人。”少年當時這般對徐臻說:“我殺過很多它那種的,都是同樣程序,無趣的很。”
他那時未將話說完。
“他們成妖,殺人,而後被我殺。千萬年來都是這種程序,無趣得很。”
“我要去殺個妖,在此地作亂的妖。這個妖殺了你夫君,是害你變成現在這般模樣的禍首,我看見你經常在土地廟裡拜神,就想在殺它之前問問你。”
生之足下輕點,落在徐臻身旁,雪白錦靴走在滿是污血的地面上,乾乾淨淨,一塵不染。
直到最後,這個女人還是不曾向妖魔祈求。
生之看着妖丹從女妖腹部掉出來,落在徐臻手心裡。
“爲何不求我呢?”他蹲下身,伸出骨節分明的手捏住徐臻的下頜:“求我或是求神佛,有哪裡不同?”
徐臻已經不能再回答他。
生之有些索然無趣,沉思片刻,拾起妖丹,用手指捏碎,灑在徐臻身上。
“看在你陪我說話的份上,這回便救你一命。”生之淡淡道。
“下回。”他輕笑一聲:“沒有下回。”
妖丹粉末在徐臻身上閃着幽綠的微光,逐漸融進她的血肉裡。
徐臻醒來後,發現自己睡在土地廟裡,那時她已經成了妖,成了殺死她與她夫君的那個剔骨妖。
剔骨妖越虛弱,越發渴望生人血肉。可徐臻從來沒準備變成妖,也沒有當妖的自覺,哪裡肯去吃活人的血肉?
她在理智與本能之間痛苦掙扎,實在控制不住自己時,就抓下自己身上的肉。後來她漸漸熟練起自身的妖力,祭練出一條可以在發瘋時捆住自己的鐵鏈。
就是方進所見到的那一條。
聽完她的回憶,方進沉默許久,才輕嘆道:“你也是個可憐人。”
徐臻笑了笑,臉色陡然一變,退後幾步做出攻擊的姿態:“出來!”
方進循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見被他放在門後暈倒的小賊身上升騰起零星火花,浮現出侍燈的幻影。侍燈從小賊身上化形站起,笑語嫣然道:“我只是來聽故事的,這麼防備做什麼?”
徐臻認得侍燈,八方妖主或許大多妖不知其形貌,但隨侍妖主身側的侍燈還是知曉的。何況徐臻目的正是藉助西月閣之手找到生之。見偷聽者是侍燈,徐臻放下油紙傘,柔柔作了個揖:“原來是侍燈大人。敢問大人,可是特意來告訴我生之下落的?”
“可惜了,我也不知。”侍燈白嫩手指繞着臉側的一縷發,想了想,撅着小嘴道:“不過我家妖主知道,不如你跟我回西月閣,當面詢問我家妖主如何?”
徐臻垂下眼權衡片刻,道:“有哪個妖不知,被妖閣帶走的妖,再也回不到人間了呢?”
侍燈攤手:“看來你不是真心想找到生之的呢!我家妖主說,生之可不在人間,不去妖閣,你如何能去得了妖界?”
徐臻眸子亮起來:“當真?他在妖界?”
侍燈笑道:“我騙你作甚?你雖殺了三個人,犯下妖不可爲禍人間之罪,可誰讓那三個人罪行昭彰死有餘辜呢?你身上是既有罪又有功德,當如何評判還未可知,誰說一定要將你關在妖界的?”
聽見侍燈如此說,徐臻終於鬆了口氣,向侍燈躬身:“那還煩請大人帶我去妖主跟前請罪。若能找到生之,自當感激不盡!”
侍燈拍拍手:“這就對了!”她轉眼看向坐在旁邊的方進,蹦到他面前用手指戳了戳他的額頭:“小捕快,你將她借我幾日,回來還你,屆時我幫你看着她履行承諾,任憑你處置,可好?”
方進哪裡有反對的機會,苦笑着避開侍燈的手,道:“全憑仙姑決斷,還望仙姑莫要忘記諾言。”
無人反對,侍燈便心滿意足地將徐臻帶回西月閣。
西月閣後院開滿海棠花,花樹中央是一片竹林,林中有一汪深潭,青黛正坐在潭邊竹屋裡,聽見她們過來的腳步聲,握着筆的手未停,道:“坐。”
徐臻便安靜地坐在離她不遠處等候。青黛寫完書信,摺好用妖力化成信封,遞給侍燈:“將信送到妖君手裡,不可耽誤,快去。”
侍燈領命退下,青黛轉頭看向徐臻:“當初剔骨妖一案我未曾察覺到有人變成妖,是我疏忽,抱歉。”
徐臻抿着嘴露出淺笑:“是我命不好,怎能怪妖主?只是……”她擡眸定定望向青黛:“聽聞妖主知曉生之在何處,可否告知小妖,他對我有恩,我想找到他。”
青黛看着她的眼,問道:“他對你有何恩情?爲何執着於他?”
“我當初被逐出家門,已是了無生趣,若不是他陪我說話,還送我這柄油紙傘,我怕是早已成了一捧黃土。他對我有救命之恩,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牽掛了。”徐臻朝青黛拜下,誠摯道:“還望妖主允准,能帶我去見他一面,我別無所求。”
青黛沉思片刻。徐臻如此說,怕是還不知曉她是被生之妖主變成剔骨妖。青黛輕嘆一聲,道:“我可以帶你去見他。可生之所在之處,恐怕是你寧死都不會想去的地方。”
徐臻愕然看着她。
“你可知曉,妖君之下有八方妖主鎮守人間,爲的是不讓妖界之妖混入人間,也爲帶回禍亂人間之妖。”青黛同她細細講來:“對於妖而言,人太過脆弱,哪怕一點妖力都會將其抹殺,是以各界都有律令,非人界的生靈不可在人間現出形體,更不可爲禍人間。”
“除去本就生長在人間且心存良善的妖,妖閣引渡無數妖回去妖界。於他們而言,妖界就是一座巨大的囚籠,自然有比他們更強之妖鎮壓他們。而你所欲尋找的生之所在之處,便是妖界當中關押所有罪孽滔天的惡妖的牢獄,地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