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繼續順着黃色河流往下走, 不知走了多久,中間停歇數次,錦繡快背不動阿虎時, 他們終於遠望見橫跨在洶涌水流之上的白色虛影。
那像是一座橋的輪廓。
他們欣喜地往那座橋奔去, 方芽兒背上沒有揹人, 跑得最快, 不多時便跑到橋邊。錦繡看見方芽兒猛然止住腳步, 呆立在岸上,片刻之後小臉慘白地回頭望向他們。
錦繡與阿虎兩個心中好奇,要知道方芽兒雖柔柔弱弱, 但膽量也不是尋常孩子能比的,他們還從未見過方芽兒嚇成這般模樣, 兩人不由心生警惕。
待到他們走近, 看見那座橋的樣子時, 皆倒抽了一口氣。
原以爲這只是一座白色磚石砌成的橋,誰曾想到, 這座橋居然是白骨構築而成。黃色河水中伸出無數白骨的骨臂,掙扎着抱住橋上的白骨。而在橋上的白骨彼此壓制,無法逃脫,只能偶爾動彈一下露出橋身的頭部或四肢,所見之景, 簡直駭人聽聞。
三個孩子面如白紙, 不知該進還是該退。阿虎拍了下錦繡的腦袋, 帶了些許怒氣道:“你說話, 莫要矇騙我們, 這裡究竟是哪裡?怎會有這種東西!”
錦繡嘴中苦澀,道:“這裡是黃泉。”
“黃泉?”方芽兒驚叫道:“是死人要渡的黃泉?”
錦繡低着腦袋, 微微點頭。
方芽兒哪裡見過這種情形,莫要說黃泉,換做尋常丫頭,哪怕是夜半屋外走過去一個詭異黑影都要擔驚受怕半晌。她登時後退幾步,與錦繡拉開距離:“你爲何要帶我們來黃泉!”
“我不是故意……”錦繡話未說完,看見方芽兒眼中的懷疑與恐懼,心中更苦。
是她的錯,若是她再謹慎些,不那麼迫切且執着地希望他們相信自己的話,也不會淪落到這種地方來。
“好了!”阿虎呵道:“如今只有錦繡對這鬼地方有所瞭解,有可能有法子帶我們出去,我們唯有信任她,其他事,等出去再談!”
方芽兒聞言,臉上顯然露出猶豫的神色。錦繡咬住下脣,將阿虎放在地上,對他們道:“我真心不是故意要陷你們於險境,你們若是擔心,我便先走過去,留在此處也不是辦法,總要有人去試的。我去吧,若是平安無事,我再回來接你們。”
阿虎沉吟片刻,表示同意,方芽兒也不見反對。錦繡便站在橋邊,深吸口氣,鼓足勇氣邁步走上橋。
堆積成橋的無數白骨登時激動異常,揮舞着白森森的手臂去抓錦繡的腳。錦繡強壓住內心的恐慌,避開那些骨手往前走。倏然擡頭時,橋面正中心不知何時出現一個女子,背對着錦繡,鳳冠霞帔,輝煌燦爛,微仰着頭望向橋的另一端。
這道身影極美,似是能攝人心魂,連錦繡都一陣恍惚。待她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竟已走到女子身邊,心下大駭,可女子一動不動,如木雕般直挺挺站着。錦繡壯着膽勾頭望一眼她的面容,發現她握着一柄美人扇,擋住半邊臉孔,另外露出來的半邊,眉眼半垂,延伸出精緻魅惑的眼尾,面若粉霞,膚若凝脂,不經意的一個垂眸,已是萬種風情俱上眉梢,千般嬌媚盡收眼角。
世間或許萬萬人當中,都不見得會生出這般美麗嫵媚的女子。
錦繡忍不住朝她伸出手去,想摸一下那張傾國傾城的臉龐。但她的手直直從女子的臉上穿過,摸不着任何東西。
原來,這是個幻影。
錦繡有些失落地收回手。順着女子的目光,望向另一端的橋下。
那頭霧濛濛看不真切,錦繡想一窺究竟,緩步謹慎地往前走過去。還未走下橋,灰霧裡陡然出現一張慘白的面孔,將錦繡嚇一跳。
幸好這張臉尚是人的臉,那人穿着黑色袍子,模樣儒雅俊秀,像個書生。手裡捧着一本冊子,右手提筆,似要在冊子上寫下字。
錦繡觀察了許久,確認這人跟橋上的女子一樣,是個不能動彈的幻影,纔敢繼續往下邊走。越走,霧裡的形容便看得越發真切。
領頭的書生後頭還跟着長長的隊列,皆是穿着鮮紅喜慶的衣裳,敲鑼打鼓,隊伍前列有個高頭大馬,四蹄硃紅,如踏血色,一黑一白兩道人影站在馬旁,一人牽着馬,另一人轉頭看向後邊。他視線所及之處,衆人擡着一頂鮮紅的花轎,柔軟紅紗簾子隨風微動,露出鋪滿花轎裡的開得豔烈的彼岸花。
眼見此情此景,錦繡心裡生起一個荒誕的念頭。
若她所想爲真,這是判官開路,無常牽馬,衆鬼擡轎,來迎娶站在橋上的那個女子。
是誰要迎娶她?是誰配得上如此的排場?
是……陰司之主嗎?
錦繡心如擂鼓,難以抑制內心的忐忑與激動。她脖子上陡然一輕,裝着紅錦緞的布袋掉了下來,錦緞從裡面飛出,飛到橋上那個女子的腳下,霎時變作一條鋪滿白骨橋的紅毯。女子的幻影動了下,竟順着紅毯走下來,走到判官面前。
判官半俯身:“娘娘。”
女子微笑着虛扶起判官,說道:“是你來接我,他呢?”
她的聲音不如話本子上寫的那些鶯啼婉轉,玉珠落盤似的動聽,但恰如春風拂面,讓人內心莫名平靜下來。
判官始終低着頭,不敢與她對視,聞言恭敬側開身,引女子看向花轎:“君上在轎中等候娘娘。”
說罷,一陣風吹過,拂起花轎上的垂簾,露出轎中一側一角丹紅衣襬。有隻白皙如玉的手伸出來,握住垂簾,將將要掀開。
錦繡情不自禁屏住呼吸。
可惜她未能見到陰司之主的真容。在那隻手快要掀開垂簾時,無數幻影皆變爲塵土,煙塵散盡後,錦繡揮去眼前的塵埃,擡眼看去。
眼前荒草叢生,荒僻寂靜,唯有一條崎嶇小路,曲徑通幽。錦繡沿着小路往前走一段,並未遇見什麼危險,便回去找阿虎與方芽兒。
阿虎與方芽兒依照約定在橋頭等着她,見錦繡平安回來,即便心底對她莽撞行事生氣,也不禁鬆了口氣。
錦繡背上阿虎,領着方芽兒登上橋。他們都是經過趙老訓練的孩子,躲過橋上骨手的本事還是有的。奇異的是,這回登橋,橋上不曾見到那個女子的身影,橋下也沒有衆鬼迎親的隊伍。
有驚無險渡過黃河後,換成方芽兒在前,不知從身上哪處掏出一柄刀,砍下礙事的雜草爲他們開路,便於揹着阿虎的錦繡行走。
走了沒多久,前邊豁然開朗,一片荒地。荒地上立着一座小茅屋,茅屋前有個熟悉的身影,看見他們過來,憨厚地招手朝他們笑。
若沒看錯,這人正是他們先前碰到的那個茅屋前“樸實”、“相貌純良”的男人。
錦繡三個:“……”
從黃泉那岸突然出現在這裡,連茅屋都給搬了過來,真是明擺着自己是鬼且盯上了他們,絲毫都不藏着掖着。
該說做鬼做得光明磊落,還是說他有點蠢比較好?
坐在茅屋裡翹着腿看話本子的陸厲,莫名其妙打了個噴嚏。
莫不是連日勞累,傷了身子?陸厲心想。他果真是個任勞任怨的好員工啊!老闆說要護住這三個娃,他便不辭辛苦跟在他們後邊,爲防止他們走錯路餵了惡鬼肚子,還費盡心思含蓄且委婉地爲他們指明正確的路。如此貼心且機智的員工,其他七方妖主都羨慕不來,或許,他該跟侍燈委婉地提一下加酬勞的事?
陸厲換了條腿翹着,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