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很久不下雨了, 城中的蟬鳴漸漸轉沉,大街小巷死氣沉沉,鮮少有人出沒。
太旱了, 連府中的井水都要乾了。
慕挪連日來做着同一個夢, 她夢見自己她懸浮在黑暗中, 一雙手從黑暗中探出來, 捂住她的口鼻, 想要將她悶死。她明知只一場夢,依舊嚇的夠嗆。
夢外,花不如正巧路過慕挪門前, 她聽見屋中的榻上傳來痛苦的呻\吟,便進屋將她的被褥掀開, 訓了句:“活該熱的直哼哼, 這是什麼天氣, 犯得着捂着被褥睡覺?”
慕挪訥訥的睜開眼,望着雪白的牀頂, 一時間還難以回神,嘆息了句:“奇怪了,從前的朔州城沒有這麼熱的。”
花不如將屋中的布簾一一拉下來,擋住外面的陽光,屋中終於得了幾分陰涼。
“府尹說今年是從未見過的大旱, 好幾個月不下雨了, 城裡的人都慌了, 連糧油也一搶而空。對了, 他方纔來了一回, 想請你想想辦法,向皇城那邊請願……”她話還未完, 忍不住嘆了口氣,慕挪又趴下睡着了。
又是那個無休無止的怪夢,那雙手又來了,直接蓋在她臉上,她心裡着急,又醒不過來。她想這怪夢或許與天氣有關,或許與她近來難以釋懷的壞心情有關。
這個讓人鬱悶的夢又被驚擾了,有人又進來了。
慕挪努力睜開一線眼縫,看見花不如已經不在了,窗外多了另一個人,眼睛直勾勾看着她。她嚇了一個機靈,坐起來喘了兩口氣,用被褥一角擦拭額頭上的汗珠。
蘇如仕隔着窗問她:“怎麼就醒了?”
她定了定心神,面無表情道:“蘇大人,你什麼時候來的?怎麼沒人通報一聲?”
“走到府門前,見門開着,我喊了一聲沒人來,只好直接進來了,驚擾郡主了。”
慕挪飛快的穿好鞋,走到桌邊一本正經的坐下,“千里迢迢來做什麼?”
“專程來找你。”
她冷漠的瞟了他一眼,近乎想與他撇開一切關係,“找我來做什麼?”
蘇如仕一時還未探到她口氣中的意思,道:“我、我與陸大小姐之間已經完了,與董妃也是。”
料想之中的,她頭也沒擡,淡淡道:“董妃會這麼輕易放你走?你是逃出來的?”
“不是,我是正大光明的出宮來的,只不過不打算回去了,”見她要說什麼,他心中莫名一陣不安,連忙道:“你答應過我,如果我拋開宮中的關係你就跟我走,天下那麼大去哪裡都可以,你過答應我的。”
她冷笑道:“你要我從郡主變爲逃犯?這就是你的夙願嗎?”
蘇如仕連忙道:“如今吳國四處都是動亂饑荒,根本不值得你留下,現在宮中更是勢力涌動,聖上又不管不顧,多日不上朝,你如今離開這裡,又有誰會追究?”
“聖上又不上朝了,爲什麼?”
“國師說聖上元氣虧損,不能收擾,所以一直在內休養,算上今日,應該有十日未出門了,那些堆積成山的奏摺,全被皇后與太傅奪去批奏,他二人只是爲顯權勢,自然一通亂作,一個這樣的朝廷,這樣的國家,你還願意做這裡的郡主嗎?”
她沉思半響又淡淡一笑,“爲什麼不做呢?我是吳國人,不留在這裡,還能去哪裡?我還沒查出當年殲滅八王府的幕後兇手,即便做一個動亂之處的郡主,那也好過做一名流竄的逃犯,正是在這個風口浪尖,我才勸你安分守己,不要爲了犯不着的人丟了下半生。”
“你不是犯不着的人。”
“我是。”
蘇如仕疏忽怒道:“不準胡說,除非你不是宋胭脂。”
她心頭又累又焦,只覺得這個名字已經是滿滿的負擔,一再壓迫的她無法呼吸。
她擡起頭,眼底的顏色被陽光濾得千變萬化,蘇如仕渾身一顫,問她:“爲何這樣看我?”
“騙你的,我一直在騙你,我不是宋胭脂,從來就不是。”
蘇如仕登時面目灰白,“胡說八道,你當然是,你如今這樣說纔是騙我。”
“從這一刻開始我的話句句屬實,我不是。”她目光咄咄,逼得他一時怔怔。
他認真仔細的分辨的臉,她的笑總有幾絲無關緊要,她的冷漠也並非裝腔作勢。
沒有錯,他質疑過,懷疑過,那個有些俗氣野蠻的宋胭脂怎會是名滿皇城的晉安郡主?他早該看透的。
慕挪繼續道:“宋胭脂曾是我貼身的女婢,我輾轉到陸公府與她重遇才留了下來,如今她已經死了,人死節哀,我勸蘇大人不要掛念了,因爲真正的宋胭脂並非是你看到的模樣,她與我一樣,在人前都戴着這副八王府的人/皮面具。”
“你是說她也在騙我。從頭到尾我都不曾知道她的真實模樣?”
她點頭,“至少她有所隱瞞,並非句句真話。”
蘇如仕垂下頭,雙肩顫抖,雙手死死攥着,骨節發白,“她是怎麼死的?怎麼死的!”
她大可以編謊話,可是事到如今,太累了,她心裡有太多事,將曾經的陳年往事繼續掩蓋,只會傷了她的筋骨。
門外熱風停下來,枝葉漸漸歸靜,她的心也定了下來。
“我不記得其中細節,但她的確因我而死,或者說是我殺的。”
蘇如仕看見她將視線移到門外,那裡騰起熱浪,枯草沙土融化一般的在扭動。
他心中是說不出的悲涼,只因爲,她連假話都不願繼續捏造了。
亦是到這一刻,他才明白,他對宋胭脂的牽掛並不是風月之情,只是覺得在一個老宅的下人身上,尋到了遠離深宮的氣息,貪念讓他幻想能與她遠遠離開皇城,有個乖巧的陪伴。
而如今他要如何自處?
“如果你是宋胭脂,我會感謝你,至少我覺得身邊還有一個人,現在你不是宋胭脂,我也感謝你,至少我知道即使只剩下我一個,我也要離開。”
慕挪扭頭看向他,“我還以爲你會對我報復?”
“她非我妻非我愛,爲何要報仇?”
“我以爲你愛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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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我只是被你迷惑了。”他頹然失望,緩緩往外走去,行至院中又停住,“能求郡主一件事嗎?”
他背影孤單,竟有些可憐,可她卻道:“不能,你不必求我,也不必回宮了,不如就暫留在朔州城,城中守衛森嚴,比起外頭還是安全幾分,還是別走了。”
他一愣,“留在這裡?”
“恩。”她頓了頓,“我這裡還有兩間空屋,你任選一處,若是不願意,我可以安排你在城中其他地方落腳。”
還未等蘇如仕迴應,院門被人推開了,二人扭頭望去,便見是百里扶桑來了,來的突然,二人都嚇了一跳,站了起來。
他眉眼依舊輕軟,淡若萌月,但此刻頗有些倦容,而他背上那人卻垂着頭,闔眼無聲,是陸千芊。
慕挪躊躇片刻,才迎前上去,“怎麼回事?她受傷了?”
“連夜趕路,她太累了,睡着了,”見慕挪沒下一步動作,百里扶桑道:“不如先找個地方,讓我把她放下來?”
待匆匆安頓了蘇如仕,慕挪便想去看看百里扶桑二人。
她遠遠的站在那處屋前,透過半掩的門扉中看見陸千芊已經醒來了,正坐在桌邊與百里扶桑低聲說着什麼,百里扶桑突然擡頭看過來,眼底淡淡的,順手將門掩上了。
他目光還真涼,在說着什麼她不能知道的事。
她心頭不悅,倒退兩步轉身離開了。
當天那頓晚食吃的十分沉悶,沒有人肯說話,連半句寒暄也沒有。慕挪盯着筷尖,囫圇吞了幾口便起身出去了。
夜中的大地散着白日的熱氣,街道上鮮少有人,偶爾有路人挑着擔子匆匆返家,擔子中的小瓦缸裡,是從別處借來的水。人走過,城裡又是一片寂靜。
從前的朔州城花紅柳綠,綾羅滿街,路有唱妓,聲音能盤樓宇,現在全變了。
她左右顧盼,竟找不到從前的一點影子,她想這到底是不是朔州城。
這麼多年,她總盼着有一日平安的回家,而今歸來,心境已大不如前。
身後來人挑着燈,將她的身影遠遠的投在身前的地上,她的輪廓形單影隻,仿若一頭孤獸。她加快了腳步,那燈火卻緊隨身後。
她停住,回頭狠狠看過去,卻見提燈搖晃着,百里扶桑已經駐步了。
“想去哪裡?我送你。”
她指尖捏着裙邊,“哪兒也不去,就在這看月亮。”
百里扶桑眉目微微一柔,“今晚全是烏雲,好像沒有月亮,還是回家吧。”
她沒有出聲,突然問:“我們多久沒見了?”
“你有兩個月餘沒見過我,我只有二十七天沒見過你。”
她微微一愣,半晌道:“真計較,你算的這麼清楚?”
他停住,轉身握住她的手,這是不同以往的牽,他的手指不再只是隔着衣袖停留在她手腕上,而是一瞬間將手指與手指纏在一處,觸着皮上的涼,透着骨中的熱,她心中莫名一跳,縮了一寸,卻被他牢牢牽住。
他的手原來是這樣細弱的,不應該屬於冰冷的劍柄。
她仰頭看着他的側臉,心中明白明明是久而不見,在他心中卻有什麼變得不同了。
二人走在墨色的夜幕下,只有燈影晃盪。
“我聽說了宮中的事,燕南風還好嗎?”
“他不會有事,只不過……”他頓了頓,問,“如果聖上死了,你作何感想?”
“不作感想,我已經不指望他能爲八王府主張恩怨了。”
百里扶桑緩緩頷首,將那日夜襲國師之事,及他與燕南風的猜測都告訴了她。
慕挪本來早有心理準備,聽了他的話,卻還是怔住,直到跟着他走出街口才問道:“那以後怎麼辦?”
“這件事暫時只有你,我,燕南風及陸千芊知道,現在燕南風正在宮中與國師僵持,我們三人不要外傳,等此事平緩下來,才能找機會扶正世子。”
“燕南風是皇后的人,怎麼可能幫世子?”話畢她卻沉默了,按如今說來,她也是皇后的人。
他沉吟半晌,只道:“總之,吳國總會有個世子。”
慕挪一時未多想,只是擡頭看了片刻路盡的浮雲,它似散了些,有月色透出來,照的大地一片靜謐。
她微微嘆了口氣,“宮裡的事越來越沒意思了,一點過去的風氣也沒有。早知回來遇到這樣的世道,真不回來了,反正回來了,也沒能爲我父王母妃做些什麼。”
他笑了笑,“可若是你不回來,又會有多少人是遇不上的?”
“若是這樣想,那還算是不枉此行吧。”
那些深宮裡的事,在這一刻再與他二人無關了,她的手被他緊緊握住,像是沒有倦膩的時候。
月正出疊雲,將他的側臉浸透月華,纖長睫毛上有星星點點。
這一刻的月華,這一刻的人,使她的心安定下來,沒有泯滅在衆生的困苦中。
二人緩步行至八王府前,府中的燈火已經熄滅,百里扶桑在院門外低聲道:“燕南風希望你留在朔州城,可我知道現在朔州城裡都是他的人,十日後我會想辦法帶你離開。”
她默了默,“其實朔州城中的駐兵是我應許過的,是我自願的。”
百里扶桑面上似有什麼一閃而過,“你都知道了?”
“知道什麼?”
“沒什麼,”他又笑笑,“早些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