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何人能解“思無邪”
“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爲芻狗!我姜靈兒向來與人爲善,力求無愧於天地,居然會落得唾面自乾的下場!”靈兒憤然喝道:“清風,拿琴與我!”
靈兒在殿中席地而坐,手指急急拂過焦尾琴的細弦,胸中的憋悶化作琴聲激揚,奏出一曲氣勢恢宏,充斥着金戈鐵馬的肅殺之聲的《十面埋伏》。
殿中大臣們原本因君夫人的咄咄逼人而面現惱怒,又因她的旁若無人席地彈曲而多半鬚髮皆搖;此時,一段衆人從未聽過的琴曲如颶風一般狂烈地迴盪在大殿之中,靈兒清亮的吟誦隨之而起!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衆人神情變得凝重。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她未帶甲套,指尖用力太過,弦下印上了點點血痕。衆人只聽得琴聲一變,如雁上霞雲,鳳鳴九霄!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烹羊宰牛且爲樂,會須一飲三百杯!”
殿上衆人齊齊心如鼓響,此詩賦在絕世的豪情中透出徹骨的悲涼!這樣的氣勢,幾曾聽過?
“與君歌一曲,請君爲我側耳聽:鐘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願醒。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琴聲漸慢,直至最後一句,“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靈兒心中的煩悶漸消。
她恍惚記起那年與姜諸兒桃林相對,晨陽滿目;春風帶起遍天花雨,映紅了世子的一襲白裳。那時的光陰一去不返了……
‘哥哥,我後悔了,我想跟你離開。’靈兒在心底說,‘我爲了魯國子民嘔心瀝血,盡我所能讓他們飽暖富足,他們給了我什麼?恥辱!生生世世釘在史柱上的恥辱!’
靈兒把木琴遞給清風,眼望着雕花大殿正中的‘魯’字,喃喃道:“‘詩三百,一言蔽之,思無邪。’思無邪,哼!”
“孔丘,孔夫子!你是以我文姜之恥爲警鐘,提醒天下女人俱要思無邪、守陳規嗎?我姜靈兒便讓你們知道什麼是思無邪!”
殿上衆人面面相覷,誰是孔丘?
她吃吃低笑,展袖而舞,柔聲唱起:“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牀弄青梅。同居長幹裡,兩小無嫌猜。十四爲君婦,羞顏未嘗開。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
想到與諸兒那夜在石屋之中歡愛,她昂首旋開裙裾在大殿之上輕舞飛揚,面上嬌紅遍染、轉首間嫣然一笑,眼中盡顯迷離的媚色,絕世的風華令人心魄動搖。
朝臣們驚得幾乎掉了下巴,一些年輕的大夫居然紅了臉。魯國女子以端莊守禮爲美,哪見過女子有這等風情!
魯君想起那時城外迎親,初見靈兒時的萬分驚豔。他聽到到‘十四爲君婦,羞顏未嘗開。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以爲唱的正是自己與靈兒的新婚之夜,不由得有些癡了。他眼巴巴地看着靈兒如虹落凡塵的舞姿,口水差點流出來。
衛清睨着他的面容,滿口的銀牙咬得咯咯出聲。
清風示意樂師們跟上夫人的聲韻。樂師們吹起笙和竽,彈響琴和瑟;悠揚的樂聲相接而起,把夫人的黃鸝之聲襯托得清亮無比。
“十五始展眉,願同塵與灰。常存抱柱信,豈上望夫臺。十六君遠行,瞿塘灩澦堆。五月不可觸,猿聲天上哀。”
清風止住樂師們的演奏,獨自吹響了壎,蒼涼的壎聲像秋日的晚風追逐遍天飛舞的落葉,音節清冷而落寞,拂過衆人心頭,留下無盡的淒涼。
姬溺閉上眼,嚥下酸澀的淚意。夫人之與主君,如同一架絕世名琴落入只懂燒火煮漿的亨人之手。尚不懂珍愛其不凡之處,更何況同鳴出美妙的韻律?可是自己又能如何呢?她的悲與歡,她的愛與愁都與他無關,此生他只能遠遠地望着。
“門前遲行跡,一一生綠苔。苔深不能掃,落葉秋風早。八月蝴蝶來,雙飛西園草。感此傷妾心,坐愁紅顏老!”
靈兒在殿中輕步曼舞,迴旋往復有如燕子伏巢、鵲鳥夜驚;輕藍繡蝶的羅衣迎風而舞,繚繞的披紗如夢如煙。她的眼中淚光閃耀,冷豔的面容宛若白色的花瓣沾染上點點晨露;舉手投足之間揮散出說不盡的哀愁;含笑帶淚的神情揉碎了每一顆律動的心。
魯侯的眼熱了,自己出宮在外之時,靈兒原來是這般地牽掛,她怎地就是如此驕傲,什麼都不說出來呢?
姜靈兒唱完最後一句,淚流滿面,向魯侯略施一禮便傲然離去。
“夫人不愧‘文姜’之名啊,真乃當世才女!剛纔那兩首詩賦……可否請君夫人寫與下官吟賞?”采詩官大人全沒了開始的倨傲神態。
“主君,這夫人唱的分明是……”姬揮想說,靈兒唱的分明是與其兄姜諸兒的不倫之戀。
“王叔今日的話未免太多了!”魯侯不想聽他再針對夫人的言辭。
姬揮臉色鐵灰,轉念又想:《載驅》已記入天子詩冊,這姜氏早晚會成爲人盡皆知的蕩婦,不愁沒機會把她推下夫人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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