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苑。
單薄的身影微微顫動,挺直的脊樑連着瘦削的肩膀,一陣劇烈的咳嗽後,女子從桌上拿起藍底繡着荼蘼花的手帕,捂着嘴又咳了幾聲。
“喲,這病還沒好呢!你這個人怎麼這般嬌氣?好好的,竟病到現在。若不是槍打出頭鳥,想讓其他人去送個死,你以爲我會這麼由着你嗎!時間已經不多了,別把自己還當成什麼千金大小姐,你一家老小還都在我們手裡呢,若是有一點不聽話,你那個獨苗弟弟怕是就見不到第二天的太陽了。”一個丫頭模樣的女人大喇喇的坐在桌子上,手中拿着一個白瓷茶杯,尖刻的說着話。
“咳咳。”女子沒有半分迴應,只是瘦削的肩膀抖動的越發厲害。
“哼,誰不知道,所謂的忍,就是把刀刃在自己的心上來回的劃,你怎麼還看不清現在的局勢呢?別說你已經不是完璧之身了,就算是,又能怎樣,憑着安王對安王妃的用心,你還能指望着攀高枝兒不成?實話告訴你,你現在根本是無路可退了。”
女人拿起桌上放着的壎,二郎腿翹的肆無忌憚,哪有半分丫鬟的樣子?分明比主子還要凌厲三分。“喲,就這麼個破東西還值得你費心?特意織了個套子,讓人弄了個支架,又有什麼用?不是說我說你,既是肺不好,又不會武功,就不要吹這種太耗氣力的東西,你若是現在當真不明不白的死了,那人是不會放過你的家人的。”
“我知道。”溫柔如水的聲音,像是清泉汩汩,暗含着別樣悲涼,她的語速極慢,每個字都像是在空中虛浮的,就算是多說一個字也會浪費她太多氣力。芊芊玉指慌忙的從空中接住下墜的陶製壎,愛憐的捧在手心,像是什麼稀世奇珍一般。
見她這幅樣子,那丫鬟又是一聲冷哼,嘴裡嘟囔着,“哼,敝帚自珍,什麼破東西!進了王府這麼久,你是見到了王爺還是見到了王妃啊?成天就知道吹吹吹,你還能吹出一朵花來?我就不相信了,你這裡面是有什麼召喚的符咒不成,怎麼東苑跟西苑的人就會被你召來了?”
她並非像錢心跟薛華一樣剔去了眉毛重新畫上,保留着自己的眉毛,只是日日用修眉刀弄成了秋波眉的樣子,看起來倒是自然生動,含情脈脈的深眼窩擁有比同齡人更多的成熟,近心眼雖然容易顯得太過緊湊,卻十分適合消瘦的女子,適中的鼻子挺直的恰到好處,微厚的嘴脣按照面相來說正是屬於情深意重的類型,她薄薄的耳朵盛着月光,耳垂倒是小而薄。
“尊駕靜待佳音便可。”她輕柔的撫着手中的壎,斂去了眼中的淚水,事到如今,本就是無路可退的,那人以爲把她放在安王府中最是安全,一門心思爲她做好了打算,只可惜早有人捷足先登,如今已是由不得她了。除了爲家人,也爲那個人,景月是不得不屈從,謀而
後定,反正此生也是錯付,不配有什麼好結局的。
“哼,說的容易,你還真指望着那兩人都死了,王爺跟王妃主動出擊來看看你嗎?南苑就是一座冷宮,你進得來,還自以爲出得去嗎?枉我當初煞費苦心給你尋了這麼一個最靠近西苑的地方,怎麼,你現在是打算去旁邊的戲園子跟戲子混嗎?也是,她們今日還得了王妃的賞,你還真是比戲子都可憐。”
刻薄的語言配上尖酸的長相,丫鬟愣是在這裡成了真正的主人,她自始至終不曾說出自家主子的名號,一雙山洞的眸子,卻在不停的觀察着附近的動靜,作爲一個受過訓練的細作,她知道最將基本的常識就是再小心都不爲過。
“夜深了,尊駕請就寢吧。”無論面對的人是怎樣冷嘲熱諷,景月保持着自己最好的姿態,縱使眼睛中浸滿了淚水,嘴角也不忘記掛上一抹疏離的淡笑。她無法強迫自己成爲一個木偶,對任何事都無動於衷,可這冰火兩重天的考驗,最終怕是跟隨着自己死亡結束吧。
景月,鏡花水月,她一生所求也不過都是鏡中花水中月,看得見夠不着而已。
放肆的丫鬟嘴角帶着一抹譏笑,對景月委婉的話語渾不在意,越發是變本加厲。“有這會子趕我的功夫,還不如好好練練,或者取悅咱們的主人,或者就去勾引安王啊!在這裡擺什麼架子,當真以爲我不敢對你動手嗎?今日不過是個警告,主人說了,若是七日內你還沒有任何的進展,你家中的人就可能有那麼幾個壽限將至了。放心,主人總不會讓他們死的太悽慘的。”
說完了話,丫鬟便徑自離開。
景月對着手中的壎悲涼一笑,前幾日剛被那人碎了陪伴多年的陶笛,如今關於那人的物件,只剩下這壎了。陶笛的音色悠揚,卻不像是笛子那般簡單,世上所有的陶笛都是獨一無二的,只因爲那經過火燒的歷練才能保有的清脆。
火,自己現在便置身於水深火熱之中吧,也不知這自己這隻陶笛會在什麼時候練就。
低音的陶笛,像是一個娓娓道來的老故事,穿過衚衕古巷,來到弄堂小鎮,經過了多少人口口相傳,又輪到好事者的幾番求證,才能這樣渾圓醇厚,像是壎一樣的優雅深沉。中音的陶笛,像是夕陽下,採茶女與情郎的對歌,空靈高遠,情深意切,既有南方女子的溫柔細膩,也有北方男子的豪邁灑脫,像是一汪清澈見底的潭水,留下幾頭小魚在嬉戲。高音的陶笛,是春日中放歌的黃鸝,清脆悅耳,歡快宜人,富有畫面感的聲音彷彿能讓人在蕭瑟的秋季看來明年的春光。
然而,她只剩下這一個壎了,完整的一生,她只剩下經歷世事滄桑後一刻殘破的心。
好不容易平穩住情緒的波動,景月拿起手中的壎,對着遙遠的月亮又吹了一曲。空中的雲薄
薄的,像是一波波白色的海浪,劃過月亮褪去,再回來,浮雲不知疲倦的遮住近乎圓滿的皓月,什麼樣的人才能活的類似今晚的月亮呢?雖不完滿,卻不會太失望,進可攻,退可守,日日提點着自己月滿則虧,水滿則溢。
一曲吹罷,已然覺得有些氣短,壎吹起來比陶笛是費事多了。兀自平息這胸口的起伏,就聽到一陣水聲,接着略顯稚嫩的聲音在景月耳邊響起,飛快的語速讓她略微失神,俏皮的面容上寫滿了對她的好奇,她自然的挽過景月的手,像是一個例行公事的女大夫,行動太過迅速,帶景月反應過來,自己已經入了對方的局。
“這位姐姐我從未見過,這種樂器也很是奇怪,不知道是怎麼做出來的,我聽着很是喜歡。既然見了,就是緣分,我雖然不成器,一點醫術還是懂得的,這就爲姐姐把脈,只要開了方子,姐姐日日喝着一定會有功效的。姐姐似乎是胎裡不足,傷了肺氣,這種病不是好治的。”
已然猜到了對方的身份,卻礙於剪瞳的動作無法起身,斂去了複雜的神色,她緩緩的說道:“王妃大駕光臨,景月惶恐。”
“姐姐的聲音也是特別,不過尋常的一句話,怎麼被姐姐一說就像是帶了畫面一般?平常也見過不少自命不凡的人,看樣子還以爲能寫出什麼的驚世之作,卻不過是沽名釣譽的人,我看姐姐倒是天生一個詩人,連尋常敷衍的話到了姐姐嘴裡,就可以當做一首詩來聽了。”
剪瞳的話雖有幾分誇大,說的也甚是真心,景月的聲音天生帶着一股魅力,彷彿只要她開口,世界就肯爲她安靜下來,她像是古箏上面對動聽的一根弦,笛子上最觸動人心的一個音,只要她緩緩的開口,就能徑直走入你的心。有一種人,她只要坐在你的對面,你就會感覺對方愛上了你,還有一種人,你只要坐在她的對面,就無法不愛上她,對於剪瞳來說,景月就屬於後者。
“王妃謬讚。”
“姐姐的話怎麼這麼少?看姐姐的面向也不像是性情涼薄的人,怎麼寡言鮮語的,倒顯得我這人喋喋不休。”
景月正要回話,又聽剪瞳兀自說道:“想來姐姐的聲音就是太好聽了,所以纔要這麼惜字如金的,我若是能日日聽到姐姐的聲音,也就無酒自醉了。姐姐,張嘴把舌頭伸給我看看?”
“恩?”景月微微錯愕,從前也不見家中的大夫有這樣的要求。
這樣的表情,剪瞳已經看到過多次,每次入宮,那些個達官貴人排着隊求自己診病,不管有事沒事的,都往皇宮裡面跑,不知道的人還以爲他們轉性了呢!“姐姐是從未見過像我這樣提要求的人吧?現今的大夫都是男子,他們就爲了那點面子問題,連男子都很少要求,更不能要求女子了,看不到舌苔的眼色跟薄厚,斷證也是不準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