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巴維爾和布契諾悄悄地跑回去,到一片樺樹林裡與候在那裡的弟兄們匯合。

不一會兒,這夥人就駕着兩輛搶來的馬車,出現在據點遠處的官道上。獨眼特徵過於明顯的巴維爾裝成一個得病的農婦,用衣服和纏頭布把自己包裹嚴實,帶着兩個孩子躲在車裡,其他弟兄們都扮作行商和腳伕模樣,駕駛馬車,護衛兩旁。

這夥行腳商人到了據點前的通行路口時,前面已經有十幾個民衆在排着隊等待通過,排頭的老者正跟執勤哨官在爭執着什麼。

“杜安將軍不是發佈過通告,關卡通行費一律只收一個銅幣嗎?大前天我從河邊過來探望親戚還只要兩個銅幣,怎麼今天又漲了兩倍,變成六個銅幣了?你們這是中飽私囊!我要去告你們!”

“老東西,別他媽不識趣!想從我這過,就是這價錢!”詹魯哨官口氣蠻橫:“不是看你年紀一把,半截入土了,老子早把你當成自由軍團的暴民抓起來了!想過關就交錢,交不起就滾蛋!”

杜安的廣設關卡、鋪設封鎖網的軍策,也得到了下面官兵們大力配合。爲了補貼戰爭耗費,杜安規定過關者必須繳納過路費,而爲避免反抗太大,經一番斟酌後,他將費用定在每人每次一個銅幣的標準上。雖然不多,但偌大的中央郡各個被封鎖網隔絕的地區,每天都有無數人進進出出,聚集起來也非常可觀。

杜安的算盤打得很精,不過到下面人執行起來就難免走樣。各處堡壘、關卡的詹魯官兵,藉機層層加碼,通行一次到底是兩個、三個銅幣,甚至高達一個銀幣,全看鎮守此處的軍官貪慾有多大。

當然,多出來的錢是不會上繳國家金庫的,而是悉數進了軍官和手下人的腰包。如此,對錢財的渴求,成爲杜安的堡壘封鎖網政策得以堅定貫徹執行的真正動力。

不過,民間的仇恨與對立情緒就更高了。軍人像攔路打劫的盜匪一樣搜刮錢財,本就觸犯了老百姓的利益,把一些原本未曾遭到洗劫殺戮,對戰爭尚持觀望態度的民衆也都推向猛虎自治領的一方。

老頭兒還在爭辯,一個不耐煩的哨兵一掌將他推dao在地:“窮光蛋,滾!”

拉舍爾幫衆有些看不下去了,準備捋袖子,亮傢伙!

黑幫也沒有詹魯軍人這麼黑,還講究個不欺老幼,不逼人太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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幫衆的蠢蠢欲動被布契諾嚴厲的眼神止住!生死關頭,可不能因小失大。

這邊尚在使眼色,前頭隊伍裡自有幾個善心的過路人將老人扶起,跟哨兵講講好話,替他繳交了過路費。

隊伍又開始繼續前進,在布契諾的商隊後面又排上了十幾個過路的百姓。其中有一個削瘦的年輕農夫模樣的人,手裡拎着一把珵亮的鐮刀,在烈日的輝映下,發出刺眼的白光。

終於輪到布契諾等人了。

“幹什麼的呀?”哨官斜睨着布契諾,橫聲問話。

“軍爺,我們是過路的商隊,到河邊收購些魚蝦運到各處去販賣,賺一點辛苦錢。”作爲黑幫頭目,布契諾自然知道如何跟人打交道。

“商隊?”哨官這下來了精神。

平常通過的都是一些窮的叮噹響的農夫、漁民,將荷包裡的那兩個小錢看得比命還重,交個通行費都要吵嚷半天。哨兵們很少看到爽快付款的商人通過,油水厚厚的商隊就更別提了。

“是啊!軍爺。”布契諾笑着點頭說道。

“這麼大隊的人,還要去盜匪叢生的河邊,該不是化裝成平民的自由軍團暴民吧?”哨官一招手:“給我搜!”

幾個哨兵跑過去搜查馬車。鐵鏟幫自有伶牙俐齒的幫衆引導他們查驗,其他的雜貨倒不擔心,要是巴維爾和他屁股下頭箱子裡的武器兵刃被發現,那就只有豁出去,強行闖關了。

“軍爺可否借一步說話。”布契諾笑吟吟地拉上哨官的手說道。

“有什麼好說……”哨官感覺到掌心的硬物,不動聲色地將兩枚金幣揣入懷裡,口風立刻就變了:“嗯,就依你。”

布契諾把哨官拉到一旁,附在他耳邊嘀咕着什麼的時候,馬車旁卻發生了爭執。

哨兵查到巴維爾的馬車時,非要掀開“婦人”罩在頭上、遮住臉蛋的黑帕子。巴維爾當然扭扭捏捏不讓,旁邊的鐵鏟幫幫衆也圍過來勸解。

“哎呀!軍爺,使不得呀!”布契諾趕緊拽着哨官過來救火:“我媳婦得了癆蛆病,會傳染的呀!”

“幹什麼呢!沒見過女人哪!”軍官得人錢財,自然須替人消災,何況萬一真碰上個得病的婦人,給傳染上,那可就麻煩大了。

巴維爾趁機連連尖聲地哼哼,還淌下黃黃的涎液,掛在胸前。那個動手碰過他的哨兵駭得臉色發白,一邊乾嘔,一邊趕緊跑回據點去洗手。

“走吧!快走吧!”哨官擺手示意放行,“商隊”終於繼續啓程。

巴維爾將食指掛到脣邊,制住車內密爾頓和瓦萊娜的笑聲,他抹去涎液,隔着車簾縫隙四處張望。

布契諾哼着小曲帶隊前進,手裡卻攥着大把金幣。這是剛纔跟那個哨官密談時從對方懷裡偷到手的。

打小在街頭上混的布契諾,扒竊雖長久不做了,手藝卻沒有生疏。

架道籬笆、設個崗哨,通行就要收好幾個金幣,比黑道上收買路錢的車匪路霸還要黑,布契諾乾脆來個黑吃黑,不僅將自己行賄的金幣全部取回,還要讓那個貪婪的哨官倒貼。

這支商隊緩緩前進,尚未完全穿過據點旁所設置的關卡,在他們的身後卻傳來了呼喝與喊殺之聲!

布契諾心叫不妙,還以爲是讓那個詹魯軍官看出來了,定睛掃視,才知道不對。

剛纔排在他們身後的那個拿鐮刀的青年農夫,帶着十幾個農民模樣的年輕人砍倒了崗哨旁的哨兵,闖進緊挨着崗哨矗立的據點裡。

與此同時,據點兩邊的房舍後、樹林裡、草叢中也突然涌出大批手持鐮刀、糞叉、鋤頭、耙子的農民,朝着這裡撲過來。

“媳婦兒,怎麼辦哪?”布契諾大聲喊道。如此場面,他可不敢私自做主。

“臭老公,還等什麼!”五大三粗的“農婦”巴維爾把藏兵器的大箱子扔出來,自己手持一把鐵弓躍出馬車:“幹他娘!”

鬼使神差地在此時碰上義軍造反。

巴維爾一看就知道這是一支自發興起的義軍,而不會是自由軍團的將士們組織起來的隊伍。同樣,一看這些人手裡的武器和攻打據點的指揮方式,巴維爾也知道,自己這幫人若是袖手旁觀,義軍定然會吃大虧。

當此之時,巴維爾又豈能躲在一旁看熱鬧?

果然不出獨眼龍所料,詹魯人固守堡壘非常有經驗。據點裡的弓手藉着掩護,向外頭連發箭矢。幾十個衛兵從營房涌出,將衝入院內的十幾個悍勇之徒團團圍住。

營門正在關閉,要將義軍內外隔斷!

巴維爾一夥人加入戰團正逢其時。

布契諾等人將營門死死抵住,巴維爾帶幾個人從窄窄的門縫裡硬擠進去,開始砍殺試圖關門的詹魯士兵。

鐵鏟幫的幫衆以打架不要命聞名紅土城,手裡的鋒銳鐵鏟可砸可砍,劈頭蓋臉地朝門衛撲去。

巴維爾手裡的鐵弓更是一箭雙鵰,彈無虛發,頃刻間十幾個頂着大門的詹魯人被消滅殆盡。

據點內的詹魯人派援軍趕過來相救時,布契諾已經將門推開,拉舍爾幫衆一擁而入。

膀大腰圓的黑幫打手與詹魯甲士們廝殺在一起。

在他們身後不遠處,成百上千的起義農民不顧據點裡射出的箭雨,歡呼着朝據點的大門衝過來……

※※※

一點被破,全線被破。

就如決堤一樣,大壩坍塌崩裂,無論往裡邊投進去多少沙石,都被越涌越多的銀色塞爾騎兵如洪水般洶涌地衝開!

不管是各莊園的私兵還是黑虎軍團的正規軍,都堵不住這個大漏洞!

站在城頭上,萬斯也知道局面完全失控,大勢已去。

援軍不可指望。西門已經失守,突破口被打開,北門加東門的可用之兵只有萬餘,其他的都陷入了被動挨打的苦戰之中。

城防之利完全喪失後,守軍此時無論是在兵員數量還是素質上都已經落於極大的下風。

按理說,城池攻防戰打到這個份上,守方再無回天之力,他們只有兩條路可選,要麼死守,要麼突圍出逃。然而,此刻,萬斯這位保守的老將卻出人意料地選擇了另一條道路。

“傳令所有城內巷戰部隊,逐房逐街地抵抗到死!”

“傳令黑巖城行政長官杜雷佐及屬下所有官吏,立刻組織城內百姓拋家棄產,從東門出逃!”

“烏丁,你帶一千騎兵隊突破東門封鎖,掩護民衆出逃!”

“其他所有人在北門集中,隨我出城迎擊茲波林!”

幾位傳令兵得令飛馬而去。

老部下烏丁卻含着淚水不願離開:“大人!請讓我隨您……”

“執行命令!”

萬斯臉如鐵鑄,眼冒兇光!

塞爾鐵騎的厲害,萬斯心知肚明,鐵流已經入城,扔再多的人進去,恐怕也是白搭。

城陷已難以避免,城破後的屠城是茲波林這頭畜牲的必然之舉。此前萬斯命令手下人射殺城下百姓,他內心已經極度愧疚與悲憤,此刻這位老將也不得不考慮城內民衆的生死,親自帶兵出城反攻,更大限度、更多時間地拖住對手,掩護民衆出逃。而讓烏丁負責保護民衆出逃,也意圖使這個追隨自己多年的年輕部將能多一分逃生的機會。

※※※

茲波林跨在一匹全身烏黑的高頭大馬上,漠然而孤傲,注視着悽慘而勝利在望的戰場。

黑巖城的北門轟然洞開!

萬斯左擎帥旗,右持寶劍,親自帶領一萬四千名黑虎軍團戰士自北門撲出,逕直向茲波林的本陣發起衝鋒!

因仇恨、恥辱和怒火,這些戰士幾乎人人都成了奮不顧身的死士!

“老古董,這時候才從烏龜殼裡鑽出來決戰,是不是有些晚了。”

茲波林冷哼。

雖然嘴上不屑,但萬斯不守不逃,反而撲出來反攻的這一狠招,也大大出乎茲波林的意料。

對方這麼做,正是覷準了塞爾攻城部隊兵力不足的弱點。

茲波林以七萬對六萬的微弱優勢就敢攻城,且憑其大膽狠辣佔據了優勢,取得了戰場主動權,但可用之兵亦很緊張。

本次攻城,他絕不是如築壘圍城時那樣平均布兵,而是通過戰前調度,形成了西重東輕的格局。在重點突破的西門,茲波林放置了四萬騎兵和七千名步卒的雄厚兵力,東門外僅派三千步兵牽制對手,北門外則由自己親率兩萬步兵居中策應。惡毒地賺開了黑巖城西門後,四萬鐵騎已經自西門殺入了城內,城外除三萬步兵外,再無其他預備隊可用。

萬斯此刻衝出來破釜沉舟,直撲本軍主陣,要拚個魚死網破,也難說不會擒賊擒王,上演戲劇性的翻盤。

茲波林雖然爲人無行,但同樣是一位軍功赫赫的猛將,他知道,這種形勢下絕不能退讓。因爲主將本陣潰退導致全軍組織渙散、士氣崩塌,最後反勝爲敗的例子數不勝數,這種事情,絕不能在自己的身上重演!

帥旗搖動,茲波林命令東西兩側的部隊立刻暫停攻城,從左右合擊對手。

與此同時,他也催動戰馬,親自帶着本陣兩萬戰士對撲而上:“殺死萬斯,就是今日首功!衝啊!”

攻佔城池,首功一般都授予第一個入城的勇士。他不僅可以獲得巨大的榮耀、軍職的提升,而且在賞金、房宅、美女等戰利品的挑選上也具有第一優先權,連主帥亦要禮讓。

這是塞爾王國爲鼓舞戰士們奮勇攻城而確立的悠久的軍事傳統,如今茲波林將破城的首功定爲殺死萬斯,自然具有極大的激勵作用。

一邊是視死如歸的將士,一邊是爲功勳而瘋狂的武夫,一邊一萬四千,一邊兩萬,兩方主帥的親衛中軍,兇狂地撞在了一起!

一場城池攻防戰,最後的決戰卻演化爲在黑巖城北門城牆下的野戰,也確實出乎任何人的意料。

戰爭使人瘋狂,兩方的戰士都已經進入了“血醉”般的瘋狂狀態!

屍體的腐臭和飆濺的血腥,彷彿變成了烈酒似的醇郁濃香,讓人迷醉其間,飢渴的“酒鬼”們爲了從敵人身上飽飲這瓊漿玉液般的“美酒”而進行着瘋狂的廝殺!

他們的眼中已沒有別的,甚至可以說看不到任何東西,連自己的安危也完全置之度外,只盯着前面那些不斷運動着的有生命的“酒壺”,要用手裡的刀劍,揭開封條、砸爛這些“罈罈罐罐”,讓紅彤彤的葡萄酒漫溢田野,祭祀大地,奉獻上蒼!

酒壺在一個個地破碎、崩裂、倒下,美酒在飆射、噴涌、流淌。除了腥烈的匯成溪流般的美酒外,神的聖壇上更擺上了無數互相宰殺的羊羔作爲祭品。隨着時光的流逝,無數的羊羔還在爭先恐後地往祭壇上爬。

作爲今天的酒場上的兩大海量之人,茲波林和萬斯都在盡情地豪飲,互相比賽,看誰最後才醉倒在地。

戰場上的記錄不斷地被刷新。

萬斯“酒興”大發,他健步而行,手中長劍翻飛,每一劈、每一刺,塞爾“紅酒”都像噴泉一般涌出,傾瀉在老將軍的臉龐、髯須和胸前。

茲波林同樣是豪情勃勃,他騎馬馳騁在鮮血如小河般流淌的戰場上,手中的戰刀如一枝長柄瓢,每一次彎腰劈砍,都能舀起一波紅紅的黑虎“酒浪”。

手下的戰士們亦不甘落後,他們奮勇爭先,捉相“對飲”,你敬我一杯,我敬你一盞。你的長矛捅進了前面“酒壺”的肚子,正爲此而高興,身後卻回敬過來一把長刀,把你這個“酒壺”攔腰砍成兩截。

還有很多人在喝“交杯酒”,攜手爲土地神奉獻美酒,雙雙共赴黃泉。

也有少數酒量小的人,受不了眼前血腥場面的刺激,彎腰捧腹當場嘔吐,成爲酒場上其他酒客們攫取血酒的最佳下手對象。

豪飲中的吆喝聲,震天動地!

一人拚命,萬夫難當。相對而言,萬斯和手下人因爲對方手段的卑劣,袍澤兄弟、鄉親父老所受的苦難,不消滅敵酋就必然喪命的緊迫形勢,他們尚未開飲,眼睛就已經紅得像火球了。

在戰場上,他們更加瘋狂、更加玩命,其嗜酒如命的海量令茲波林手下的精銳親兵也感到驚怖,他們開始在正面的拚殺中逐漸佔據優勢。

不過塞爾人同樣是見過沙場血戰可怕場面的老手,他們的拚命抵擋,令萬斯一方的優勢不可能迅速變成勝勢。

接到茲波林的命令,塞爾人的兩翼部隊,西側七千步兵、東側三千步兵,也立刻暫停攻城,向北門外的中央戰場處調動,試圖包繞合擊萬斯部衆。

就在此刻,黑巖城的東門也打開了,烏丁率一千黑虎軍團騎兵殺出,截住了東門三千塞爾步兵,與其攪殺在一起,防止這支部隊側擊萬斯肋側。

在這支騎兵隊的身後,杜雷佐和黑巖城的官吏們帶着大批城內居民,捨棄家業,攜帶細軟或者乾脆啥都不拿,從東門衝出來,向鄉村野外四散逃竄。

黑巖城攻防戰,最終演變成一場城內城外同時開打的大混戰。

城內,四萬塞爾重甲鐵騎自西門洶涌殺入,各支私兵和萬餘黑虎軍團戰士雖然處於極大的劣勢,但仍咬着牙奮力抵擋,利用民宅巷院,逐尺逐寸地與侵略者進行着爭奪。

北門外,萬斯的一萬四千步兵與茲波林的兩萬步兵瘋狂對攻。東門外,烏丁的一千騎隊與三千塞爾步兵攪殺一團。

由於西門入城的騎兵得不到後續部隊的支援,巷戰的前進速度有所減緩,東門外的塞爾軍又被烏丁的騎隊纏住,這兩項因素使得城內的市民有時間在行政官吏們的組織下,攜妻帶子、扶老抱幼,號哭着衝出東城門,向四面八方豕突狼奔。

而此時,茲波林手裡再無剩餘武裝力量可供投入,也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這股逃難狂潮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發生,令勝利後的戰果大打折扣,無從阻止。

西門的七千步兵終於趕了過來,從側翼切入了萬斯的中軍部隊,憑藉着兵力上的優勢,並且從兩面合擊對手,北門外的不利局勢開始被茲波林一點點地扭轉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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