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軍營的篝火已經被拋至遙遠的身後,與天上的星星一同眨巴着眼睛。
布契諾貓着腰,運起輕功,藉着兩旁稻浪的掩護,像一隻豹子般在田埂上飛竄。 白楊大道上不時有塞爾後勤隊穿行,故而這位喬裝挑夫的拉舍爾黑幫頭子,逃出塞爾軍營後,也只好捨棄大道,改走小路。
藉着天上的星光和遠處的燈火,布契諾警覺地擡頭張望周遭景物,判斷自己所處的方位。又奔跑了一陣後,他扭身鑽進左手邊的一片稻田裡。 死蛇的着陸點被牢牢記在心間,沒有搜尋多久,他就在靠近白楊大道旁的一灘淤泥中發現了密爾頓玩伴“青兒”的屍體。 蛇腹上有一道短短的傷痕,被人用細小的絲線縫好,除非拿起蛇屍仔細察看,否則極難被人發現。 布契諾從靴子裡抽出一把匕首,沿縫合線剖開蛇腹,從裡面抽出一團紙卷。
看看四下無人,布契諾將紙卷小心藏好,然後又鑽入了無垠的稻浪之中……
暗夜逐漸褪去,日頭破曉而出,天地脫掉黑氅,換上紅裝。晨號吹響時,獨眼軍團長和跛子騎將已經在雞冠山頂的一張石桌旁相對而坐,飲着奶茶,等着享用早點。 “嗨,兩位軍爺,用早膳了。”辣妹女將奈絲麗掛着圍裙,端上來餡餅和煎蛋等食物。
“弟妹呀!你可真是賢慧哩!”巴維爾狡黠地眨着獨眼:“有這麼多勤務兵你都不放心,還親自下廚房爲別亞老弟煮飯啊!”
“誰叫我命苦,遇上這麼位難伺候的主,不是我做的飯菜,有人還不樂意吃。”奈絲麗白了兩個翹着二郎腿聊天的男人一眼。
“巴維爾,甭聽她的。”別亞苦笑道:“你這弟妹打罵功夫一流,炊事功夫卻是末流。我辛苦地教了她這麼久,除了餡餅和煎蛋這兩樣還過得去,勉強能吃之外,其他的一概沒學會。吃幾天你就知道厲害了,天天餡餅加煎蛋,包管你從此以後,見了這兩樣東西就倒胃口。”
“啊!三天不打,上屋揭瓦!”奈絲麗放下餐盤,叉着腰坐在別亞旁邊:“你個死跛子,老婆可找得真值,幫你打仗、替你掙錢、陪你睡覺、爲你燒飯,到頭來還贏得你這麼高的評價。 ”
“是啊!跛子,有這麼美麗又這麼勇敢的妻子,我看你也該知足了。”
巴維爾笑着拿起餡餅:“何況,我非常喜歡吃餡餅和煎蛋哩!”
“我投降,我投降。”一向不怕打硬仗的別亞將軍此刻高舉雙手,做誇張的投降狀:“娶到奈絲麗,是我前世修來的好福氣,餡餅和煎蛋,也永遠是我的最愛。”
“哼,不理你個死鬼。”奈絲麗撇着嘴,轉向一旁埋頭偷笑的巴維爾:“哎,獨眼龍,你笑什麼?昨晚跛子還跟我商量,你這麼多年一直孤苦伶仃的,託我給你介紹位貴族小姐哩……”
“弟妹,我投降,我投降。”奈絲麗尚未說完,巴維爾也學着別亞的樣子高舉雙手投降:“看在你大哥眇了一目的份上,就饒了……”
“報告!接到布契諾先生的飛鴿密信!”
兩位名將都在巾幗英雄面前一觸即潰,投降討饒的時候,一位傳令兵從山坡急奔而至。
“嗯,咳。”三人都趕緊板起臉,藉着咳嗽和吃早點來掩飾尷尬。
“好了,你下去吧!”
巴維爾擺出主將的威嚴模樣,用餐巾抹抹嘴,接過信卷,拆封細看。
剛纔因與朋友暢意說笑而舒展開來的眉宇,隨着獨目掃過信紙,漸漸皺縮起來,平坦光亮的額頭擰成峭壁與深壑交織的一團,嘴角甚至下意識地吹動絲絲涼氣。
“怎麼了?”看到巴維爾神色不對,別亞忍不住出言相詢。
“情況危險了,茲波林竟然派來了十三萬援軍,分進合擊,力圖全殲我軍。”
“十三萬?怎麼可能呢?中央郡東岸的全部衛護部隊也不過此數呀!”
別亞伸出手:“給我看看!”
密爾頓畫畫的天分頗高,又經過巴維爾親自指點如何繪製軍事地圖。 在密信中,他將中央郡東岸的作戰態勢畫得細緻而精準,不僅清晰地標明瞭各路塞爾駐軍的進軍方向、路線、人數、留守部隊數量和佈防結構等,還詳盡地描述了茲波林確定的反包圍戰略和作戰計劃。
茲波林所轄部隊總共只有十三萬人,巴維爾和別亞預計充其量他只能派出五六萬人的援軍,而且按塞爾大將殘忍暴躁的習性和平時的輕敵言論來看,茲波林是不會在乎義軍在人數上的優勢。
這次自由軍團選擇雞鳴鎮爲預設戰場,本來的意圖是奪敵所愛、攻敵必救,實施圍點打援、調敵出籠,以多敵三倍的兵力和地利優勢,將援軍與守軍悉數殲滅。
然而這次引蛇出洞的戰略,引出來的卻非一條自己吃得下的蛇,而是一條能反把自己吞下肚子的巨蟒!
茲波林竟然完全扔棄苦心經營已久的堡壘防禦封鎖網,置中央郡東岸腹地於不顧,除了極少數無法捨去的戰略要點外,轄下所有部隊傾巢而出。
他更憑藉與塞爾王國厚土郡總督普內爾的深厚私誼,調動邊境守軍一同圍剿,以總計十三萬大軍對包圍雞鳴鎮要塞的自由軍團實施外線反包圍。
儘管在整個戰場上,自由軍團仍以十六萬對十四萬佔據優勢,但這種優勢已經十分微弱。若將訓練度和戰鬥經驗考慮在內計算總體戰鬥力,自由軍團反而遠不是敵人的對手。
這一戰法,充分反映了茲波林孤注一擲的賭徒性格,又顯示這位元塞爾猛將粗中有細,高度重視一切敵人的優良戰術素養。 相反,巴維爾方面卻被敵方的一些言論所矇蔽,對戰爭的危險性和敵人的狡猾程度估計不足,先入爲主地做出了一廂情願的判斷,反而陷入被動的局面。
茲波林傾盡兵力進行反包圍的戰略,完全擊破了巴維爾和別亞設計的圍點打援,將戰局形勢扭轉成“中心開花”式的三嵌套戰役模式。
最內嵌是一萬蘇來爾王子親衛隊據壘堅守。十六萬剛剛完成初步訓練的自由軍團義軍將他們重重包圍,形成中嵌。而最外圈則是十三萬塞爾正規軍部隊。
缺乏攻堅能力和攻堅經驗的自由軍團,很難在短時間內突破牆厚溝深的雞鳴鎮要塞的堅固防禦體系,一旦反包圍態勢成立,將面臨腹背受敵的可怕境地。
另外,缺乏水源的雞冠山和雞啄嶺,也無法支撐持久防禦,必須速戰速決,與敵軍正面硬拚。而這一點恰是塞爾正規軍所長,自由軍團義軍之短。
茲波林想出的這一套“中心開花”的三嵌套戰役佈置,脫胎於傳統的核心機動防禦戰役模式。
核心機動防禦是一種傳統但卻非常有效的正規作戰方式,其指導思想是積極防禦,相機反攻。
所謂“核心”,即以一部有力的內線部隊,防守戰役的重點地域,形成堅強的防禦核心,吸住敵方攻擊的主力。通過防禦核心充分發揮防禦戰大量消耗敵軍的效能,爲戰役下一階段爭取時間和創造條件。
一旦時機成熟,己方強大的外線機動力量則相機對敵方的攻擊部隊進行側後包圍或強力突擊,配合內線核心防禦部隊擊破敵方攻擊主力,在攻防轉換中完成內線與外線的“分進合擊”。
茲波林的三嵌套戰法既傳承軍事經典,又獨蘊匠心,根據戰場具體形勢做進一步發揚,較之一般狀態下的核心機動防禦,更加積極、更加主動,也更加嚴厲,其目的不僅在於解圍與擊潰,而是要全殲敵方進攻部隊。如若他的企圖實現,必然成爲戰史上的又一個典範之作。
在自由軍團腹中的這顆“核心”,相當令人頭痛。如果強行攻堅,不僅傷亡慘重,而且外線的茲波林必然伺機進攻,讓自由軍團遭受內外夾擊。
在正常情況下,無論喬伊賽作戰意志多麼薄弱,在遭受重重包圍時,全軍也必然負隅頑抗,自由軍團要在幾天內攻克雞鳴鎮,幾乎不可能完成。
而且,即便自由軍團攻克內嵌的核心——雞鳴鎮要塞,仍然無法擺脫外線敵軍的包圍態勢,避免不了艱苦的防禦戰,不能緩解危在旦夕的戰局。
如若對這顆“核心”置之不理,進行突圍或專注於對外圈敵軍的防禦,且不說喬伊賽可能趁機反撲,即使對方堅守堡壘不出,也在很大程度上牽制了自由軍團的兵力。
更重要的是,這支駐守雞鳴鎮的蘇來爾軍隊,還割斷了義軍各部間聯絡、運輸和調兵的線路,令中圈的自由軍團義軍各部四分五裂,各自爲戰,無法形成統一完整的攻防體系。相反外圈的茲波林各部聯絡順暢,是一個連貫的整體,他們可以從容地聚合兵力,協同作戰,各個殲滅。
“誰能想到茲波林這麼瘋狂!天幸密爾頓這孩子爭氣,竟然能把敵人作戰計劃弄到手,送出來。”別亞歎道:“要不然,恐怕咱們死了都不知道是怎麼死的。”
別亞本來是堅決反對派小孩去冒這麼大的危險,可這會他才明白密爾頓送來情報的價值。而茲波林雖將一條死蛇的屍體踢出了車廂,卻沒有想到身邊還潛伏着一條活着的小毒蛇。
“那幫狗孃養的探子,怎麼報告我黑巖城和各處要塞兵員充足,嚴密佈防呢?!”巴維爾惱怒地說道。
“也不能全怪他們,密爾頓的信裡頭不是寫得很明白嗎?”別亞揚了揚手裡的信紙道:“茲波林非常狡猾,在各處遍插旌旗、廣佈軍營、緊閉城門、禁絕交通,並派人日夜巡邏,乍看確實是一派嚴密佈防的樣子。咱們的眼線,正好被他們騙了。”
“事已至此,多言無益。”奈絲麗道:“敵人來勢洶洶,我軍防線不完整,各處聯繫不暢。茲波林主力昨日出發,大概要四天才能到達,咱們還有備戰時間。 我看可以通過修建壕塹等野戰工事,一方面提昇防禦力,一方面連通各個防區。 ”
“婦人之見。”別亞連連搖頭。“怎麼啦,你……”奈絲麗也有些火了。
“弟妹,”巴維爾笑着打圓場道:“正常情況下,你說的辦法是有道理的,但在這裡卻行不通。雞冠山和雞啄嶺兩座山上都沒有水源,即便建立了防禦工事,我軍也無法持久防禦。 ”
“沒錯。”別亞接過話頭道:“你在巨木堡待久了,總是習慣於防禦思維,忘記了主動進攻和運動殲敵的奧妙。戰爭中,靜止意味着被動、防禦、等待戰機或接受敵方打擊,運動意味主動、進攻、尋求戰機或避開敵方打擊,孰優孰劣,一目瞭然。敵軍數量比我們預想的多了兩倍多,圍點打援的口袋已經裝不下了,即便有水源又如何,只能是被動挨打,守得再頑強也改變不了敗局。與其這樣,不如跳出預設戰場的框框,尋求主動進攻。”
別亞可不喜歡防禦,進攻纔是騎將的本性。
“哦?”巴維爾眼前一亮:“老弟有什麼高招?”
“機動性是軍隊的靈魂,尋找敵人的薄弱點,快速穿插或者迂迴包抄到敵軍軟肋處,加以痛擊,纔是制勝之道。”雖然形勢不妙,但戰爭開始走上別亞最喜歡的軌道,他的興頭也來了:“茲波林有個天然弱點,就是必須保證交通運輸線的暢通。雞鳴鎮之役雖主要想圍殲我軍,但不可失去這一戰略要地,也是茲波林不得不重兵出擊的原因。想想看,假如我們去進攻比雞鳴鎮更加重要的黑巖城,他會怎麼辦?”
“有道理,有道理。”巴維爾恍然大悟:“咱們可以圍魏救趙!”
“異想天開!”奈絲麗不滿地瞪別亞一眼:“黑巖城有一萬守軍,雖然沒有出擊的力量,但把守四面城牆,保證城防安全卻是沒有問題。
咱們缺乏攻城器材,連雞鳴鎮要塞啃起來都費勁,如何能夠在幾天內攻克黑巖城?!”
“誰說要攻下城池了?”別亞說道:“茲波林全線出動,後方空虛,我們只須派萬許輕騎,日夜兼程趕往城下,作出攻城態勢,黑巖城必然求援。一旦黑巖城遭襲的情報傳入耳中,他必然派兵回身相救。中央郡的第二大城池,塞爾人無論如何是不忍丟棄的。”
“這次茲波林分進合擊,分多路部隊挺進,各路分進部隊之間留下了很寬的間隙。我軍留下幾千人虛張聲勢,主力趁夜悄然向北穿插,在半路上集結待敵。”
“由於救城心切,茲波林必然急着回身趕路,爭取時間。這種情況下,行軍絕不可能如現在般有條不紊,騎步脫節是肯定的。這次來犯的塞爾人總計約有六七萬騎兵,我們可以在他們回程的中途選定戰場,憑藉兵力優勢,先殲滅敵方騎兵,再消滅其步兵,各個擊破。”
有兵家曾言,軍隊的力量不僅在於質量,而是與力學中的動量相似,是質量與速度的乘積,故而機動性是軍隊的靈魂,急行軍可以彌補數量的不足。
有經驗的軍事家可以通過有計劃的快速行軍,用速度乘以所統帥的部隊,取得超乎尋常的“動量”,或者說打擊力。
別亞將此奉爲圭臬,並在不斷進行戰爭中越加深諳此道。不斷地用速度乘以自己的軍隊,倍增部隊的攻擊力,正是他的拿手好戲。
“別亞老弟的建議很好。”巴維爾對這個大膽的計劃非常讚賞: “派出的輕騎數量,我和你的意見一致,萬人左右即可,再多了,我軍主戰部隊的實力就會受影響。不過,我看這次奔襲黑巖城,不能只是做做樣子,我們攻得越猛,局勢越危險,茲波林救得才越急,也才能夠成功地令敵軍騎步脫節,造成對我軍的有利態勢。”
“不會吧!你老哥要我們騎兵去撞城牆?”別亞聳肩道。
“一般情況下當然不可能,但塞爾人是在敵國境內防守敵城,情況就不一樣了。黑巖城數月前曾遭到血腥屠城,居民雖懾於敵軍淫威,但對侵略者的憎恨卻與日俱增。外有我軍猛攻,內僅萬餘守軍,堪堪守住四面城牆,城內居民如若起事,攻下城池不是不可能的。派瑞克已在城內聚集數百義士,可於我軍攻城時做內應。布契諾出身城市黑幫,對巷戰頗有經驗,可命令他暫緩執行暗中保護密爾頓的任務,潛入黑巖城協助派瑞克組織作戰。臨到戰事一起,號召居民起義,拿下一座城門,是大有可能的。即便失敗,攻城也不是沒有價值。只要守城塞爾軍隊將緊急戰況不斷髮出,迫得茲波林馬上掉頭,也是大功一件哪!”
“布契諾離開,那小密爾頓怎麼辦?”奈絲麗對小孩的關心不遜於戰爭。
“我會另派人去接應的。”巴維爾寬慰着心焦的女人。
“奔襲黑巖城的任務,就由我和奈絲麗擔任好了。”別亞說道: “但你老哥身上的擔子可不輕喲!茲波林轄下部隊騎步如若脫節,兩者在行程上也只相差一兩天的時間,如此,問題也就來了。首先,敵方騎兵總數多達六七萬人,且戰鬥經驗豐富,我方以十五萬左右的兵力,能否在一天之內將其盡殲?其次,如果無法完成第一戰略目標,敵方步兵及時趕來援救騎兵,那麼將出現我方十五萬對陣敵方十三四萬的不利局面,形勢會非常兇險。 對此,咱們還得想些對策才行哪!”
“確實是個大難題。”巴維爾摸着腦殼,剛有些笑意的臉上又恢復了嚴峻的表情:“中央郡東岸以平原地形爲主,大兵團可以展開軍力作戰,更適合於騎兵馳突衝鋒,數來算去,還真找不出類似於雞鳴鎮這種優越的戰場了。以同等的兵力在平原上與茲波林手下的虎狼之師正面對壘,恐怕幾同找死啊……”
“獨眼龍,你也爲兵力不足而犯難了嗎?”奈絲麗插嘴道:“你不是吹噓自己能夠製造軍隊嗎?”
“製造軍隊?”巴維爾和別亞都是一愣。
在河岸基地練兵期間,就曾有巨木堡外派軍官對於訓練週期過短頗有微詞,說獨眼龍巴維爾以爲披掛盔甲、分發武器,就能將農夫轉爲士兵,完成從民到軍的嬗變,要軍官們像造鞋、制瓷等手工業工場的工匠一樣,批量化地迅速製造出軍隊來。
巴維爾聽聞卻不以爲忤,反而引之作爲自己吹噓的資本。在酒餘飯後的閒聊吹牛中,他經常打趣道,自由軍團是整個大陸最厲害的部隊,因爲自己擁有幾乎取之不盡的原材料,只須擇而加工,就能源源不斷地把軍隊製造出來。
回憶起過去的戲言,兩位夥伴對視半晌。
良久,兩人眼中皆是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