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史吞拿抱着左腿,一屁股坐在泥沼裡頭,呼蚩呼蚩地喘氣,嘴裡還不停地罵罵咧咧。

在遠處,凱魯的肩胛上插着一把彎刀,踉踉蹌蹌地低頭奔竄。

結下深仇大恨的兩人,這一回又是誰也沒能幹掉誰。

凱魯的斧頭差點把史吞拿的左腳剁掉,讓戰場上除別亞之外,再增一個跛子將領。而史吞拿則險些把凱魯的右臂整個卸掉,叫他去跟自己的兄弟威達同病相憐。

史吞拿的小腿被斧刃拉開一個大口子,肉開筋斷,走不動路,只能停下來歇息。凱魯身受重傷,手中失去武器,也無力再戰,只得落荒而逃。

兩個冤家付出了這麼沉重的代價,除了讓仇怨越積越多外,沒有收到其他任何效果。

從香濃城、靈山、飛梭城,一直鬧到盤絲沼澤,凱魯和史吞拿的私仇越結越深,愈演愈烈。現在,無論黑蝙蝠還是大狗熊,兩者滿腦子想的都是如何養好傷後回來復仇,除此以外,心中再不存其他念頭!

小小路口,屍積如山,箭鏃、投槍、斷刃、殘肢,比嵩草灌木還要密集。

爲了逃生,爲了防範箭雨的澆淋,賽義德也組織部隊笨手笨腳地學起了對手的龜陣戰術,前後左右外加頭頂,都用盾牌罩住,緩緩地向前拱進。

別亞一方,前排的長矛手狠狠抵住,身側身後輔之以劍手護衛,死戰不退,絕不後撤半步。

猛虎軍團最大的優勢在於資源豐裕,人手充足。民軍裡頭,泥瓦匠、木匠等技術工人很多,一些人在路口後方一段修築圍牆,構建第二層防護網,另一些人則被組織起來,砍樹伐木,建造簡易投石機。

總之,別亞下了狠心,一定要把對手困死,最後斬盡殺絕!

由於路口狹小,最多隻能進行小隊廝殺,故而在兩個窄窄的接鋒面上,鐵器的撞擊,血肉的飛濺,幾乎二十四小時從無間斷!

最不可思議的是,兩方的交戰主力其實都是馬上驕子──精銳的輕騎兵。沙漠帝國一方是馬駝客輕騎和羽林軍飛騎的混編部隊,猛虎軍團一方則是赫赫有名的別亞騎隊,可囿於各種條件的限制,大家都變成了步兵,以激昂的鬥志和不那麼熟練的技術動作,在路口處殺得天昏地暗。

“第七龜陣,給我上!”

在後方的賽義德,看到又一個龜陣被對方頂碎,成爲矢石下的犧牲品,硬起心腸,揮動戰旗!

又一個龜陣邁步向前。

從前天晚上一直殺到今日上午,又有三千將士喪命沼澤,還是撞不開堵路的敵軍。倖存的戰士們,又累又餓,只能剝樹皮、挖草根、捉蛇鼠充飢,只能擰乾汗衫、樹枝或者舀一些不那麼髒的泥水解渴。平日橫行盤絲沼澤的毒蛇蟲蠍,現在遇到了可怕的入侵者──飢腸轆轆的人,牠們紛紛逃竄,離這些恐怖的兩足生物越遠越好!

凱魯當日確實忍飢挨餓了好幾天,最終還是熬了過來,但普通戰士又怎能與那頭內功深厚的大狗熊相比?很多人因爲飢餓而無力作戰,甚至在衝鋒的時候跌倒在地,再也無法爬起來。很多人喝了不乾淨的污水而上吐下瀉,連武器都舉不動,完全失去了戰鬥力。還勉強能夠作戰的將士們,也手臂發軟,腳步浮晃,動作變形嚴重,向路口的衝鋒突破,一次比一次虛弱無力。

最可恨的是,那些邪教徒們還發起“肉香攻勢”。在沼澤外的草地上支起大鍋燒飯煮肉,飄香四溢,刺激帝國戰士的食慾,加深對飢餓的痛楚!

那些衣衫花花綠綠的刁民叛衆,不少人手舉羊腿、大塊的牛肉,一邊啃,一邊向帝國部隊揮舞叫囂。

一些忍受不了刺激的戰士,開始不聽指揮,盲目向敵軍的炊事基地衝鋒。結果自不必提,不是陷入泥潭,就是被箭雨消滅。

這是最令賽義德頭痛的了,用不了一兩天,部隊就可能失去控制,徹底瓦解,而喪失組織性解體的部隊,只能成爲任人宰割的魚腩。

一般在這種絕境之下,還有一個保命之法,那就是打白旗投降。

可沙漠帝國在前期的軍事行動中基本不留俘虜,而丹西更公然下令,除半島僞軍可酌情饒恕外,對聖火教徒格殺勿論,把這條道路也完全堵死。何況,在半月之前,本軍將別亞騎隊幾近全殲,只剩這些殘軍突圍衝出,現今形勢倒轉,對方定會以牙還牙,不會有絲毫憐憫!

賽義德兩日未眠,腹內滴水粒米未進,儘管他身負武功,體魄強健,此刻也已經是相當疲倦。望着敵人巍然挺立的陣地,他的心內涌起一陣寒意──難道這片腐臭的沼澤,就是自己的葬身之所?!

“全軍集合!”

看着第七個龜陣崩裂破碎,賽義德執着令旗的手都在發抖!

“史吞拿先生!”

坐在泥漿裡運功療傷的黑蝙蝠,終於被一隊探路兵發現了。

能餓着肚皮走到該處,堅持到這個時候,這組小隊已經算是相當幸運的了。當然,他們個個面有菜色,全身盡是泥點污穢,恍如廟裡脫塑的泥菩薩。

“嗯。”史吞拿舒口氣,拄着一根枝條站起來。

“賽義德將軍正到處找您哩!”

“找我?他把路口奪下來了嗎?”

“咱們走的時候還在打,我軍損傷慘重,可卻毫無進展。”

“那他已經自身難保了,還找我幹嘛?!”史吞拿拂去臉上的泥污道:“別管其他的了,你們跟我走!”

“您是要去?”

“咱們一起去獵熊!”

把所有能站得住的全數召集起來,也僅剩一千二百多人,其餘的都躺在地上喘氣,坐起身來都困難。

“弟兄們!坐着是等死,殺出去是送死,左右是個死,上天堂之前也要抓幾個邪教徒墊背!”

賽義德鬚髮虯張,目瞪如鈴,模樣極其駭人!

“走!”賽義德從庫巴手裡奪來的鎦金劍,珵然出鞘,“爲真主獻身的時刻到了!”

千餘聖火教徒分作兩隊,狂呼着發起最後的衝鋒!

連日連夜的輪番鏖戰,現在的指揮官換成了小將鄧肯。

“投石手、弓箭手,準備!”

“長矛手、劍盾手、刀斧手,準備!”

看着敵人飛速撲進,不同顏色的令旗在哨塔上依次掛起。

將士們迅速進入指定陣地。

“發射!”

突圍敵軍剛進入射程範圍,漫天矢石就呼嘯着升空!

“殺啊!”

賽義德左手舉起烏鐵盾護身,右手揮動鎦金劍,衝在隊伍的最前頭!

在他身後,近千勇士的黑袍迎風鼓盪,在箭雨裡飄拂……

“啊!”

“凱魯將軍,您沒事吧!”一個用烈酒替他清洗傷口的士兵問道。

“沒事,沒事,你繼續。”凱魯狠狠飲一口烈酒,望向地上的帶血彎刀,“這是黑蝙蝠送給我的第二把刀了,把它撿起來,包好帶走。總有一天,我會把所有收到的禮物一併還給他!”

要說凱魯也夠倒黴的,半月前屁股上給人紮了一刀,傷口尚未完全癒合,今天肩胛又深深地捱了一下!

這一回的損傷更重,右臂不能活動,半邊身子的真氣不能連通。幸好他還算走運,在沼澤中一路淺一腳深一腳地奔竄,找到了先行探路的弟兄們。

戰士們幫凱魯拔下彎刀,用烈酒清洗傷口,撕下衣條爲他包紮。

休息一會後,一行人繼續啓程。

與史吞拿一樣,現在凱魯需要戰士們扶着走路了。

二十餘人小心翼翼地在泥水、草叢中摸索前進……

“匡”一聲,烏鐵盾擋開一柄激射而來的投槍,賽義德像一隻黑鷹飛身躍起,跳上阻路的大車。

十幾根鋼矛斜刺而上!

“嗨!”

賽義德暴喝一聲,迎槍而下。就聽“丁鈴鈴”一陣脆響,削鐵如泥的鎦金劍將一排長長的鋼矛盡數變成了小短棒!

七八名勇毅的親兵也跳上了大車,躍下來幫手。

長矛手連忙撤退,側後的劍盾手迅即迎上。

烏鐵盾狂砸,鎦金劍在陽光下劃出一條條燦爛的金線、一片片飛迸的斷刃、一眼眼噴濺的血泉!

劍盾刀斧與長矛一樣,也是凡鐵所造,無法阻擋鎦金劍雷電般的斫擊。

親兵們緊跟在後,衛護賽義德的側背。這個可怕的突圍箭頭,開始拚命前衝。

有幸在箭雨澆淋下生還的聖火教徒們也一個個地爬上大車,蜂擁着撲下來參戰!

第一道阻擊防線已被推開,前沿戰線形成了敵我糾纏的局面,箭手不敢射擊,被迫朝兩翼和後方撤退,把攻擊目標轉向敵人的後隊。

在強烈的求生慾望驅動下,聖火教徒的最後一次進攻極其兇猛,突擊非常有力,而賽義德和十幾個親兵所組成的箭頭,更是銳不可擋!

“騎兵攔截!”

見形勢危急,鄧肯迅速舉起紅色的令旗。

在外圍警戒的猛虎騎兵惟令旗所指,立刻行動。他們以小隊爲作戰單位,似一條條游龍,呼叫着殺入戰圈。

“總算看到那片樹林了!”一個戰士興奮地手指遠方道:“日落之前,我們應該能走出沼澤!”

“注意隱蔽,儘量靠着灌木叢走!”拄着柺杖的史吞拿側耳傾聽,神色冷峻,“樹林裡有埋伏,總共九個。不,有十個人!”

“會是大狗熊他們嗎?”

“有這個可能。”史吞拿皺眉道:“但人數恐怕有些對不上,我記得大狗熊應該有二十來個嘍囉。”

雖然樹林裡有人埋伏,但躲在沼澤中只怕更加危險。無奈之下,史吞拿的這支“獵熊隊”,還是隻能淌着泥水上路。

“鐺”一聲,烏鐵盾格開一根鐵矛,鎦金劍陡然反刺,將那名偷襲的騎兵捅落馬下!

“快走!”

賽義德翻身上馬,轉頭就跑。

有兩名悍勇的親兵也各搶得一匹戰馬,一左一右護在身旁。

賽義德確實是馬術高手,僅憑夾緊馬腹的雙腿就能自如地控制方向。兩個親兵緊護身側,誓死爲主分憂。三個騎手形成一個尖銳的錐形,邊砍殺邊馳突,如泥鰍一般在敵叢中鑽來鑽去。

孤身逃竄到底要比集團突圍容易得多。這支突圍小隊遊走如蛇,路線飄忽不定,幾乎無人能截得住他們,即使偶爾有人誤打誤撞地正面擋住,也沒誰是鎦金劍的一合之敵!

賽義德飛馬狂衝,一直殺入敵陣深處,但身後的突圍部隊卻已跟不上主將的步伐了。

猛虎輕騎對於截擊戰術非常熟悉。他們不是正面去硬擋那羣殺紅了眼的聖火教徒,而是分作一支支小隊,如切香腸一般,不斷朝着拚死突圍的敵軍做斜向側衝。就見一把把快刀“刷刷”地扎入敵羣,將他們分割成一小片一小片,然後步騎涌上,圍而殲之,將他們徹底清理乾淨。

衝出路口的帝國部隊,本就只有數百人之多,哪經得住這種切削?幾個來回,他們瘋狂突進的勢頭就被阻住,變成少則幾人,多則數十人的各自爲戰,陷入比盤絲沼澤還要可怕的團團包圍之中。

唯一的例外,就是最前頭那支三人突擊小隊,銳似針尖,滑如遊蛇,截不下,擋不住!

整個路口已形成一片圍殲混戰格局,殺聲震天,敵我難辨,但在哨塔上指揮作戰的鄧肯,卻目光敏銳,手中大弓更鎖定了賽義德那泥鰍般鑽來鑽去的黑色背影。

弓弦顫動,矢若流星!

偏偏此時有一個猛虎戰士用拒馬槍捅向賽義德的坐騎!

賽義德側身揮劍。

這個突然而來的變化,令原本射向脖頸的利箭,卻紮在了骼膊上!

對於那個救了自己一命的猛虎戰士,賽義德完全是以仇報恩,一劍削去他半個頭顱。

三名騎兵接連撞翻兩個步兵,突破散亂的民軍防線,終於衝出包圍圈,朝一片疏林打馬狂奔!

“快!別讓敵酋逃了!”

鄧肯見狀心急火燎,如一隻大鵬直接躍下十米高的指揮塔,帶着幾十名騎兵就追!

到夕陽斜下時,獵熊隊終於走出泥沼,踏足在堅實的青草地上。

果不出史吞拿所料,甫一現身,樹林裡就衝出十個大漢,大叫着撲過來!

定睛一看,不是凱魯小隊,卻是手持鐮刀、柴斧和鋤頭的鄉民!

爲了不讓一個異教徒逃脫,雷尼派人聯絡各村各鎮,在盤絲沼澤周圍各地都有農人村夫在那日夜守候。等那些餓得頭暈眼花,在沼澤裡累得手腳發麻,滾得滿身是泥的異教徒爬上岸,就會被鄉民們像逮兔子一樣獵殺乾淨。

賽義德派出的五十支探路小組,僅有五組跑出了沼澤,而除了遇見史吞拿的這個小組之外,其餘四組全都變做了糞叉鋤頭下的冤魂。

此次慘敗之後,賽義德全然忘記了飛梭城下的輝煌,把史吞拿看作一個倒黴的大災星,再不願跟史吞拿合夥共事。不過,對這組探路兵來說,史吞拿確實稱得上他們的大救星。

沒有他的提醒,十個戰士肯定不會有任何防備,而他們此刻也全都精疲力竭,能走路已屬不易,遑論拿着武器作戰了。雖然腿上受了重傷,但黑蝙蝠的內功根基到底深厚,他一手拄着樹枝,一手握刀劈砍,對付這幫鄉民,依然是綽綽有餘,以一敵十。

帝國士兵們哆哆嗦嗦地拎着刀,護住側翼和背後,黑蝙蝠立於隊伍最前,一瘸一拐地舞動彎刀,鋒銳所指,血濺肉飛!

三下五除二,八個鄉民就僕屍倒地,剩下兩個見勢不妙,抱頭鼠竄。

史吞拿走路都困難,帝國士兵也到了體力的極限,故而無法追趕,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們逃掉。

“走!”史吞拿招手下令,“到林子找點吃的!”

真主確實關照這支獵熊隊。

在樹林裡,一行人找到一口燒鍋,裡頭熱湯滾滾,旁邊還擱着幾塊麪包和麥餅,正是剛纔那夥守株待兔的鄉民留下來的。

餓了幾天幾夜的聖火教徒,哪會講什麼客氣,也絲毫不顧及裡頭是否有真主禁食的穢物,風捲殘雲般把食物和熱湯掃進肚內。

舔着嘴脣,抱着圓滾滾的肚子,戰士都躺倒在草地上。

“起來,起來!”史吞拿用手中柺棍把他們打起來,“那兩個逃跑的鄉民會引來大批暴徒,此地危險,咱們得換個地方歇息!”

士兵們只得咕噥着爬起身,跟着史吞拿繼續行軍……

“賽義德和史吞拿,都逃掉了?”

別亞的口氣略有些不快。幾天來白日睡覺,晚上指揮作戰,他體內的生物時鐘完全被攪亂了。

這次盤絲沼澤之戰,應該說是一場精彩的完勝,除史吞拿的獵熊隊和賽義德帶兩名親兵逃跑外,沙漠帝國的後方機動部隊被悉數全殲,無一人逃脫。別亞還搶得萬餘匹優良戰馬,俘虜千餘半死不活,完全失去戰鬥力的帝國正規軍戰士。唯一可惜的就是兩名敵將都沒有擒住,否則這場大戰就足以稱得上完美了。

“賽義德奪馬突圍,追之不及。”鄧肯赧顏道:“史吞拿一直沒有尋到,不知所終。”

“凱魯到現在還沒有回來。”奎爾憂形於色。

“派一隊精騎去找,叫雷尼聯絡各村各鎮,發動鄉民協助搜索。”別亞沉聲下令,“其他所有將士,立刻集結隊伍,清點人數!”

“我軍連日廝殺,是否在此歇息一夜?”奎爾建議道。

“我們雖然大勝,但只獲得了喘息的機會,生存危機並未緩解。異教援軍不日即會抵達,”別亞神情嚴峻,“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必須儘快拿下飛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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