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下着細雪,大地籠罩在冰寒中。
可這並沒有阻擋住考生們的熱情。
順天府的鄉試雖不重要,可因爲在京師,且在京籍的豪門衆多,因而各府關注的也是不少。
劉傑乃首輔之子,自是有不少同窗認得他的。
他一出現在考場外,立即引起不少人熱絡的打着招呼。
這些人中,有年老的,也有年輕的,衆人朝他拱手,而劉傑心裡帶着幾分不自然,還是不得不回之以禮。
早在十幾年前,他來考試,定是呼朋喚友,而如今面對這樣的局面,卻顯得無措起來。
他年紀越長,隨着父親的官職越來越顯赫,他便開始發現,自己和別人是不同的,別人中了秀才,那已是運氣,若能中舉,便更是可喜可賀了。
而自己,一個秀才功名,屢屢落第,卻不啻是奇恥大辱啊。
不只劉傑,還有不少在西山讀書的秀才也到了。
總計十三人,大家天天見着,又或是因爲同病相憐,碰面了倒是顯得熱絡一些。
衆人有序地進入了貢院,今歲主持順天府貢試的,乃是禮部尚書張升。
張升的經歷,自是傳奇,乃成化五年狀元,此後在成化時,上書彈劾內閣大學士劉吉十大罪狀,反被誣陷,好端端的一個翰林修撰,被貶爲南京工部員外郎,此後罷官。於是乎,如許多當時成化年間不如意的大臣一般,等到弘治皇帝登基,張升立即一飛沖天,歷官禮部左、右侍郎,遷禮部尚書。
陛下突然點了禮部尚書張升,是因爲順天府和尋常鄉試是不同的。
各省的鄉試,只需要一個提學官前去主持考試即可。而順天府的情況最爲複雜,畢竟在這兒,權貴多如狗,倘若尋常的提學官主持鄉試,即便此人剛正不阿,能夠頂住壓力,可是考試的結果,也多會爲考生們質疑。
因而,順天府考官往往都是欽點,上一次,考官乃是吏部尚書王鰲,此公位高權重,自然考生們不必擔心有人敢在王公面前施加壓力。另一方面,王鰲素來正直,人所共知,更沒有人擔心他會牽涉舞弊。
張升也是一樣,禮部尚書,非比尋常。何況他也是同樣的出了名的剛正不阿,年輕時就已和當時的閣老作對,因此罷官也不改初衷,又是狀元出身,此等資歷,誰敢質疑張尚書的公正性?
劉傑對張升沒什麼印象,因而入貢院向這位大宗師行禮時,取了考號便走。
到了考棚,他深吸一口氣,許多次的落榜,已讓他心灰意冷了,還來考,只是心底深處還有那麼一絲絲的不甘心罷了。
想來……這一次,也是難中了。
不過……在西山,幾位先生讓他不斷的作八股文,說他的八股已有了一些進步,卻不知有沒有用?
他努力的回憶在這短短半年的時間,自己所作的八股文章,沒有一百,竟也有八十篇了,乃至於看到了任何一個四書五經中的話,都條件反射式的想要去破題。
或許……這一次……會有機會的吧。
他這樣想着。 wWW¸ TTKдN¸ co
接着一聲炮響。
考官放題,差役們舉着牌子,在各個考棚裡遊走。
待那差役舉牌到了劉傑面前,劉傑便見那牌子上赫然寫着:“甯武子邦’四字。
劉傑愣了一下,此題,竟有印象。
倒不是說這題印象很深刻,而是他作了許多題中,還真有這麼一題。
幾位先生出的題沒有一百也有八十,這題作的多了,也就不免有些麻木了,而這個題之所以有印象,在於此題很坑。
坑到了什麼程度呢?
你若是照甯武子邦這四個字去理解,發現根本沒法理解,這四個字出自《論語。公治長》,原文是:子曰:‘甯武子,邦有道則知,邦無道則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
黑……真黑……
當初先生們將這題佈置下來,這是所有人最初的印象。
甯武子,乃是人名,而‘邦’,卻是出自‘邦有道則知’,這就好像,自己的恩師王守仁,自己想對王守仁說,王守仁你吃飯了嗎?然後有人出了個題,叫‘王守仁你’。
來來來,給我寫一篇文章來,這文章還得符合規範,還得符合聖人的道理,對了,每一個格式,無論是破題,是承題,你還都得符合規範,一個字不能多,一個字不能少!
當然,這些其實還只是開胃小菜罷了,你還得符合程朱的理解,譬如在這一句中,朱熹在《論語集註》中曰:‘知,去聲。甯武子,衛大夫,名俞。按《春秋傳》,武子仕衛,當文公、成公之時,文公有道,而武子無事可見,此其知之可及也……”
看到沒,你還得符合朱熹聖人對這一段話的理解,若是你沒有領會朱熹聖人的意思,那麼很抱歉,照樣淘汰。
而且,你還只有一天的時間,準確的說,是五個時辰左右,寫不出來,照樣滾蛋。
自開科舉以來,幾乎每一個考生都在搜腸刮肚的想要去押題,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而每一個考官也都在絞盡腦汁的出偏題怪題。
今日,這位張升張尚書,也算是玩出了花樣,玩出了水平,居然直接用論語中的人名,再加一個邦字,跑來刁難順天府考生了。
這題一放,四處的考棚裡,頓時傳出了隱隱的長吁短嘆的聲音!張升你大爺,你有本事,拿你張升的名字來作一篇齊家治國滿口大道理的文章來看看,臭不要臉啊這是。
禮部尚書張升,正坐在明倫堂裡,微微帶笑地捋着須,想到衆學子們犯愁的樣子,卻是甚爲得意。
都是寒窗苦讀出來的人,作爲狀元出身的張升,張升年輕的時候,那也是曾是讀書人中的奮鬥機,而如今,自己早已翻身了,多年媳婦熬成婆,想不到也有今天。
此題,是他閉門琢磨了很多天才琢磨出來的。
這題一出,一下子就顯出了他這狀元公的水平,想來今年順天府交白卷的,定會不少吧。
坐在考棚裡劉傑,先是錯愕,可他並沒有太多的欣喜。
他只記得,當初自己作過這篇文章,可因爲這些日子刷題太多了,所以也已忘記自己是如何答題的了,不過顯然,因爲此題有了印象,倒是記起自己對這是瞭解甚多的。
因而只略一沉吟,便開始提筆破題:“大夫非僅以愚稱,而愚之所全大矣’。
輕輕鬆鬆就破了題,雖然劉傑自跟了王守仁學習,對這八股可謂是深惡痛絕,他自己都知道,這破題似是而非,空洞無物,可卻也知道,唯有這樣的破題,然後圍繞一個莫名其妙的題目,寫出一番看似大道理的文章,方有機會高中,所以他不禁苦苦一笑,收起了心神,接着便繼續下筆。
過了一個多時辰,劉傑已是將一篇文章寫完了。
他剛放下筆,扭了扭自己的痠痛的手腕,想要檢查一遍,準備重新謄寫這一篇草稿上寫下的文章。
卻在此時,隔壁不遠的考棚裡,突然譁然一聲,像是有人將筆墨砸在了地上,還未等他反應過來,便聽人哀嚎道:“張升,爾亦是讀書人,當初受寒窗之苦,受考官刁難,今日爾爲考官,竟出此禽獸不如的題,真真豬狗不如,我……不考了,不考了……”
一頓撕心裂肺的痛罵。
顯然……又被逼瘋了一個。
劉傑光潔的額頭上頓時滲出了冷汗,心裡想說,若非在西山學習,只怕自己見了此題,估計也得發瘋!
幾個差役已是如狼似虎的奔上去,毫不留情的將那考生制服,快速的拖了出去。
只是那考生口裡還在嚎叫着:“張升,汝賤婢所養,非人哉,非人哉!”
考場上,悲涼的氣氛蔓延,便有差役趕忙大喝:“肅靜,肅靜!”
而在明倫堂裡。
張升正在得意地看着書,幾個考官在旁閒坐着。
聽到喧鬧,張升微微皺眉,放下了書,努力傾聽着,等聽到這些,老臉頓時拉了下來。
“真是大膽,張公,如此生員……”有考官臉色怪異,便下意識的痛罵。
張升倒沒有露出任何的怒色,只是淡淡道:“想當初,老夫也曾對考官有過腹誹,而今自做了考官,方知考官之難,考官之苦,該生是不能體諒的,老夫爲朝廷掄才,便是挨一些罵,又算什麼。”
言外之意,還有一點點小小的激動,雖然捱了罵,不也顯出自己水平了嗎?
此時,那考官又道:“張公,是否將該生革除功名……”
張升壓壓手道:“不必了,事情沒有這樣嚴重,趕出去,取消他今年的鄉試即可,年輕人嘛,不懂事,也是常有的事。”
於是,衆考官無不借此機會嘖嘖稱讚:“張公寬宏大量,非尋常人可比。”
張升老神在在地道:“想來今年順天府想要挑揀出幾個人才,殊爲不易吧。”
這是實情,題目難到了這個地步,有人能通順的作出一篇文章就已算是神奇了,其他的,怕也難指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