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皇帝覺得方繼藩的話很是刺耳。
他眯着眼,眼眸裡掠過了一絲冷色。
可隨即,目光又溫和了起來,還能咋樣呢?誒……怪自己的兒子不爭氣啊。
他吁了口氣:“太子乃是國家的根本,這一點,你是知道的吧?”
弘治皇帝才道:“正因爲如此,所以才屏退左右,有些話是不吐不快啊。”
一聲嘆息。
弘治皇帝才繼續道:“這裡沒有其他人,所以,朕也就直言了。朕只有這麼一個兒子,但凡多一個,也不至於如此憂心如焚。”
方繼藩點頭,表示認同。
其實方纔雖然誇讚太子厲害,可方繼藩卻認爲,朱厚照若是不是太子,將來不做一個皇帝,或許,還真能在某些方面,有巨大的成就。
若他是將軍,勢必會成爲大明的名將。
若他想去做個農戶,或許……這傢伙還真能成一個耕地的小能手。
倘若讓他去紡織……
這傢伙,說是天縱奇才是真的一點兒也不爲過。
只可惜,命運將他安排在了一個不合時宜的位置上,一個本不該承受重壓的人,卻需挑上一個萬斤重擔。
弘治皇帝吁了口氣:“可他乃是太子,那麼,方卿家,你以爲,要做太子,爲了則爲天子,當需做什麼,才合時宜呢?”
方繼藩想了想,搖搖頭:“臣不知?”
“你不知。”弘治皇帝挑眉,凝視着方繼藩:“你是聰明人,想來,應該知道吧?”
方繼藩苦笑搖頭:“臣是真的不知道,這天底下,有許許多多的太子,他們在克繼大統之前,有的聰慧,有的飽讀詩書,有的,功勳卓著,有的則是平庸,什麼樣的人都有,可在他們克繼大統之後,做了皇帝,他們治國平天下,卻又各有不同的評價,因而,臣很不明白,到底什麼纔是一個太子需要具備的才能。”
弘治皇帝一愣。
方繼藩這傢伙,胡攪蠻纏的本事還真是不少啊。
可細細一想,似乎又覺得,也不是沒有道理。
多少太子,在登基之前,知書達理,滿腹經綸,爲人所稱頌,可事實上呢,登基之後,轉眼就成了暴君和昏君,其暴虐的程度,令人歎爲觀止。
方繼藩道:“所以臣仔細的想了想,天子的才能,其實並不重要,歷朝歷代的天子,聰明着不計其數,可依舊成了暴君,甚至,成了亡國之君,陛下,無論是商紂王,是隋煬帝,哪一個不聰明,又有哪一個,不是飽讀詩書,文武雙全呢?陛下看過隋煬帝的詩詞嗎?其詩非尋常人可比,可見他的才氣。”
弘治皇帝凝視着方繼藩,這傢伙,還真敢說,對歷代君王評頭論足,接下來,你不會膽子大到,品評太祖高皇帝和文皇帝吧。
方繼藩又不是白癡,他繼續道:“那麼,陛下認爲,您比之紂王、隋煬帝更聰慧嗎?陛下作的出他們這樣的詩詞嗎?那紂王和隋煬帝,也曾東征西討,陛下,有他們的才能嗎?”
“……”這一句句的反問,讓弘治皇帝后悔了,方繼藩,把你的侯爵還給朕。
方繼藩搖頭:“臣以爲沒有,若論才學和赫赫武功,陛下遠不及他們。”
“由此可見,太子到底該接受什麼樣的教育,其實都沒有定論。不過臣縱覽這些昏君,和陛下相比起來……”
弘治皇帝臉有些黑,忍不住抽搐了一下,忍着沒做聲。
方繼藩也不想這樣的啊,平時拍馬屁都來不及。
可陛下你自己要關起門來,研究一下太子的教育問題,而我方繼藩,又恰好也認爲,太子殿下的教育,事關着天下人的福祉,誰讓我方繼藩三觀奇正,以天下蒼生爲己任呢,爲了不讓太子被誤導,成爲一個人渣,這事兒,還真得講清楚不可。
當然,方繼藩的大膽和放肆,可不是真因爲他膽大包天,沒人會拿自己的腦袋去開玩笑,之所以有這膽子,是因爲方繼藩年輕,還來自於自己與國同休的家世背景,當然,還有自己的腦疾。不同身份的人,說出同樣的話,給人的效果是不同的,只要弘治皇帝不懷疑自己的居心,說什麼,倒是都不必有什麼後顧之憂。
方繼藩道:“臣也是讀過一些書的,縱觀歷代君王得失,卻發現,似陛下和這些殘暴之君的區別,本質,在於同理之心。這似乎又涉及到了新學的範疇了,不過臣很認同這些話,一個有同理之心的人,他可能沒有什麼文韜武略,可他知道百姓們受災,心裡會擔憂;他想到邊境的百姓遭受敵國的襲略,會茶飯不思;這便是待百姓如赤子,陛下就是這樣的人啊。”
弘治皇帝的臉色緩和了一些。
還真有幾分道理。
方繼藩隨即道:“那麼,陛下希望太子是什麼樣的人呢,是一個有文韜武略,能做出漂亮文章,有隋煬帝和商紂王才幹的人,還是一個有同理心,能苦民所苦的人呢?”
弘治皇帝道:“苦民所苦,難道書裡教的,不就是如此嗎?”
方繼藩搖頭:“這沒什麼用,書裡的民,遠在天邊,讀再多書,怎麼能產生同理之心呢,太子應該和民衆在一起,相咫尺,才能知民間疾苦。”
弘治皇帝頷首:“你說的也有道理,所以你讓太子去耕作,與百姓同吃同住,朕沒有反對。”
方繼藩又搖頭:“陛下錯了,不是臣讓太子去耕作,去和百姓同吃住,太子殿下是個極有主見的人,他想做的事,九頭牛也拉他不回來。他不喜歡做的事,也絕不是臣讓他做,他就會做的。他之所以與民同苦同樂,在於他想而已,所以,臣才說他乃是歷朝歷代所未有的太子啊,縱覽古今,沒有人可以和他相比。”
弘治皇帝憋着臉,突然道:“可你也不能和他一道兒做什麼女紅,這像什麼話?”
“……”
方繼藩愣住了。
說了這麼多,繞了這麼多彎子,原來……目的就是這個啊。
我說陛下吃飽了撐着,和自己說這麼多廢話呢。
方繼藩正色道:“陛下,請聽臣解釋。”
“不聽。”弘治皇帝道:“這些事,傳出去,不知多少人嘲笑。太子是國家的儲君,他去務農,去耕地,去做什麼都可以,可你聽說過,太子做女紅的嗎?這是婦人做的事。”
方繼藩忍不住道:“婦人有啥關係,太皇太后、張娘娘和公主殿下,都是婦人啊,不對,公主殿下不是婦人,她是待字閨中的少女。”
“……”
這一句話出來,方繼藩就後悔了。
尷尬的不知說什麼好,他想自己這時候該不該撫一下自己額頭,誒呀一聲,說自己腦疾犯了。
卻在這時,外頭有人道:“陛下,英國公覲見,有要事稟告。”
方繼藩鬆了口氣,張世伯這算是救命了啊。
弘治皇帝瞪着方繼藩。
方繼藩忙悻悻然道:“陛下,臣告辭,嗯……下一次,臣再來請罪。”
忙是溜之大吉,出宮時,遇到了英國公張懋,正要去暖閣見駕,張懋見了方繼藩,還沒開口,便見方繼藩熱絡的道:“世伯好。”
這口氣,真是親熱極了。
張懋虎軀一震,咋,這是咋了,今日怎麼如此熱情,自己兒子出啥事了嗎?死了?還是殘了?
還是他看上了老夫的孫女?畜生,老夫的孫女才七歲!
方繼藩熱情的道:“世伯要見駕,不知出了何事?”
張懋道:“自是韃靼人南下的軍情。”他顯得很狐疑,觀察着方繼藩,事有反常即爲妖啊。
方繼藩吁了口氣:“好啊,韃靼人來了真好,世伯快去見駕吧,陛下急着見您老人家,他知道您來,可高興壞了。”
“慢着。”張懋上下打量着方繼藩:“老夫聽說了一些事,你和太子,近來在做女紅?”
“……”
又是壞事傳千里嗎?
方繼藩道:“這不是女紅,這是織衣。”
“那也是女紅,堂堂男兒,做點啥不好啊。”張懋搖搖頭。
方繼藩無話可說,這等事,也沒辦法耐心的去解釋。
他行了個禮,飛也似的逃了。
…………
弘治皇帝坐在御案之後,等着張懋來覲見。
卻顯得有些心神不寧。
他突然道:“蕭伴伴。”
蕭敬忙笑吟吟的進來:“陛下……”
弘治皇帝道:“做女紅的事,有多少人知道?”
蕭敬沉默了很久:“奴婢覺得,這事兒瞞不住。”
弘治皇帝緩緩頷首點頭:“既如此,明日將太子叫來,朕親自教訓教訓他,朕想着,太子做女紅,實在是不像話啊,他皮癢了。”
蕭敬卻嚇尿了。
當初他提起這個‘笑話’,本質上是針對方繼藩去的,是想告訴陛下,方繼藩這個傢伙,他又挑唆太子去胡鬧了。
可哪裡知道,陛下居然要抓太子來收拾一頓。
宮裡這麼多耳朵和眼睛,太子殿下若是捱了一頓揍,到底是誰在挑唆,自己藏得住嗎?
自己……這是找死啊。
“陛下啊……太子殿下聖明的很……”蕭敬嚎叫,啪嗒跪在地上,哽咽的開始爲太子求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