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孩子一臺戲,真呀麼真熱鬧啊
文箐剛梳洗畢,把文簡亦裹得嚴嚴實實的,牽着他到船尾看看四下裡的晨光。其實十月底的天氣,水邊霧氣很大,江風颳得亦不小,也纔剛剛亮起來,哪來有甚麼風景。只有四下裡不少船隻的炊煙,升起,又被風吹散,瀰漫得四野更是霧朦朦似的。
瞅見小黑子正彎着腰,對着水就用手在那兒耙一頭亂髮。風吹過,水面泛起小波紋,水裡倒自是不停搖擺着,模模糊糊的,自是看不分明。小黑子嘆口氣,挽個發不是落了左邊幾縷就是右邊又溜出來幾縷,總之,頭髮在他手裡十分不聽話。他一邊小聲咒罵着,一邊就胡亂用小巾帕纏了。正以一種紈絝少爺的姿態,對着水裡的倒影吹鼻子瞪眼睛的時候,就見影子旁邊亦探出一個腦袋來
嚇他一大跳正是慶郎。
“你不曉得,人嚇人,嚇死人啊(此處讀“HA”)!”他一扭頭就衝慶郎吼道。
文箐不避不讓,譏笑道:“哦,原來是虧心事做多了,心虛啊。你看我,半夜也不曾怕鬼敲門這纔是君子坦蕩蕩……”
小黑子“哧”了一聲,回擊道:“屁就你?還君子?才幾歲啊,毛都沒長呢……別在這裡裝神弄鬼就行了”
“瞧你,瞧你,又粗口了不是?現在詞兒也用得越來越溜了啊……適才又是哪個在裝腔作勢搔首弄姿,裝什麼闊少的樣子啊不過啊,我瞧你那神態,倒真有幾分紈絝啊你打哪裡學來的?”文箐也不知爲何,覺得這孩子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自己能同陸大哥友好相處,同席韌談天說地結交金蘭,可就是每次都忍不住逗逗他。這一路上,有了他,估計一定會增添不少樂趣,雖然當不得一個好侍衛,好保鏢,卻真正是一個“良伴”——打發寂寞,創造熱鬧。
“少爺我自來就這樣怎麼的,羨慕了?眼紅了?”小黑子得意洋洋說了這麼一句。
文箐一聽,笑得腰都彎下去了,因爲想到了“羨慕嫉妒恨”這連在一塊兒的現代詞了。文簡不明所以,不過姐姐笑,肯定是姐姐又贏了,亦跟着咧開了嘴傻笑。
小黑子先是莫名其妙,看着他笑得合不攏嘴,連眼淚都笑出來了,嘴裡就罵道:“笑,笑,笑個屁有甚麼好樂的?是不是又拿我尋開心了?你要有本事,就直截了當說,別陰謀暗算指桑罵槐那一套……”一邊罵,一邊琢磨到底哪裡好笑了,終於想起甚麼“搔首弄姿”,哪裡是好詞,明明是下三濫的人的動作,着實可恨,一不留神又被他給罵了。“且等着,下回我見你梳頭,我看你照不照鏡子屆時,這詞我非得還回去不可你給我等着……我就不信了……”
文箐好不容易收斂了適才放肆的笑,一邊擦拭笑出來的眼淚,一邊問道:“你怎麼不用頭油呢?你那頭髮,顯然不久前才剪過啊,總該抹點兒纔是。再說,戴面小鏡子還是必要的……”
小黑子沒想到他突然關心起自己來,卻更覺得赧顏,好似自己是個不懂事的娃娃。憑甚麼他比自己小,還作樣子說這般話?臉上一紅,梗着脖子道:“誰用那些娘們兮兮的物事了?咱們生來偉丈夫一個,何須顧那些須小事”
文箐看他那身姿,還偉丈夫?小男人目前都算不上,不過一個小屁孩而已。只不過再不笑話他,一本正經地問道:“你有棉襖沒?到了浮樑,要不要買一件於你?”
不說還好,話未落音,小黑子跳腳起來,道:“你……誰個要你操這勞什子心了你管好你們兄弟吧”見慶郎兄弟把個進艙的路堵住了,慌不擇路,然後就急得跳到別的船上,再幾個縱步,一拐一拐就上岸去了。也不顧其他幾隻船上的罵聲,只一邊蛇形走,一邊咒罵,誰也不曉得他嘴裡說的甚麼。
文簡擔心地道:“大……哥,小黑子哥被氣跑了?不會丟了吧?”
文箐摸了一下他的小手溫度,雖有些涼,不過卻並沒有凍腫,看來亦沒生凍瘡。且尋思着,雖然人生地不熟,想來這小黑子也是個泥鰍一樣的人,不過是遇到了袁彬,被收服了。“無事。咱們找船家去,看看船尾燒得甚麼好吃的。”
到得吃飯的時候,果然小黑子又拐着回來了,提了一兜物事,往船上一扔,大爺似的坐下來,看了看旁邊兄弟兩乾乾淨淨的手,不好意思地又起身,自己打了點水,洗淨,方纔一副餓狼樣狂吃起來。
文箐細細地給弟弟將魚刺剔了,再夾到他碗裡。
小黑子見他認真模樣,突然心慌起來,也說不出爲何。只捧了碗,嘴裡嚼了飯,咽完,也不曉得繼續扒飯,只愣愣地看得出神。
文簡吃得津津有味,一邊笑嘻嘻地:“謝謝哥真好吃”一見碗裡的肉多,又馬上夾一些放到文箐碗裡,道:“大……哥,也吃。”
小黑子看着看着,就越發不是滋味起來,嘟囔道:“我說你,你弟都這麼大人了,自己會吃了。我看你這樣子,好象你恨不得替他嚼了、吞了……有你這樣疼弟弟的嗎?好象兒子一般……”
文箐聽完,心裡凝重:就文簡一個親人了,總要對得起那已不在了的三個大人,這根獨苗自是寶貝得很。她又剔了一塊肉放到文簡碗裡,方纔擡起頭來,譏道:“怎麼了?你不安生吃你碗裡的,莫非是眼紅起文簡來了?要不要姐姐我給你也夾一筷子?”話完,發現自己說錯話了,只慌忙夾了一塊就往小黑子碗裡送。
小黑子卻沒顧得那二字“姐姐”,只被一個小自己好幾歲的孩童給擠兌成這樣,覺得自己太憋屈了。看到碗裡的那塊魚尾巴,這得多少刺啊哪裡有肉啊“你說你,夾就夾吧?存心的,是吧?明明我愛吃魚頭,還給我這個不吃了”說完,作勢就要扔下碗筷。
文箐過意不去,自己剛纔夾的時候,真的只是一筷子下去,想都沒想是什麼。一聽這話,又不想他餓着,只得馬上又夾了那魚頭,放在他碗裡:“好了,我疏忽了。行了,這下魚頭有了,有頭有尾,全須全尾……”
小黑子倒有些不知所措了。沒想到人家不與自己鬥氣了,對方一柔一硬的,自己還真不知他會下一個時候出甚麼招來。
文簡不樂意了,魚頭那蒜瓣肉自是最嫩的,也最香的。不滿地道:“不行魚頭肉最香了小黑子哥哥真貪心”
小黑子聽了,又端起碗來,大口大口地吃起來,一邊吃,一邊夾了魚頭吸得“哧哧”作響,明顯就是衝着文簡挑釁去了。而且好象吃得越響,就打敗了姐弟倆。之後,連啃起魚尾來,也覺香極了。
文簡有些惱怒,不過姐姐說給他,也只好給了,神情有些鬱卒地吃着。只過一會兒,就聽小黑子吐了一下,罵道:“這船家也太偷懶了,這魚腮都不洗淨的,還有沙子呢我呸……我說,慶郎,該不會你一早就曉得這裡有泥沙,才夾給我的吧……”
文箐覺得他還真是孩子,笑道:“是啊,我不僅未卜先知,曉得你爭着要魚頭,而且我特意讓船家不洗乾淨的。你說你怎麼這般聰明的一個人,也會栽這個跟頭?”
小黑子氣得腮幫子鼓鼓的——那是一口飯還沒吞下去,說不出話。
文簡小聲道了句:“活該。”非常開心地扒起碗裡的飯來。
文箐看看這二個孩子,心道:“真是兩個活寶。”
吃飽,不過沒喝足。文箐起身,踢了踢旁邊那草繩兜着的黑乎乎的東西,聞得有些腥味,道:“這又是甚麼?”
小黑子摸摸肚子,十分得意地道:“不曉得了吧?你看,你的見識也就是書上那點死的。這是活河蚌,你不是老想給你弟弟找些不同尋常的嘛,這個,我也是適才見人賣 ,就全買了回來。嘍,這個還活着呢。”他捏起一個,揚了揚,又指着另一個,給慶郎看爬出來的蚌肉。
“這季節了還有這個?”文箐不太懂這些。
“傻了吧?”小黑子一臉得意地道,“貴着呢。這頓算我請你們兄弟倆,看我多大方。”
文簡聽姐姐的話,對他道了聲“謝謝小黑子哥”,亦興趣盎然地蹲在那兒,用手去摸。放到水盆裡,結果一不小心就給夾了一下。疼得直叫喚,甩了手,蚌掉下來,一腳踢了那蚌,恨道:“過會兒我剝你的殼,吃你的肉”
小黑子讚賞地道:“行就得這樣咱們有仇報仇這纔是血性男兒好本色”
文簡尤不解恨,指着那蚌道:“小黑子哥哥,你,去煮了它”
小黑子聽他那少爺一般吩咐狀,真當自己是小廝了。憋屈地看一眼慶郎,見他也不多留意這邊,沒了鬥嘴的意思,一時興味索然,認命地提了那兜河蚌道:“行大哥這就替你報仇去”
中午果然吃得是河蚌肉。味道不錯,小黑子又誇自己識貨,只是沒人搭理。方見慶郎正專注地看着那裝廢物的筐子發呆,過了一會兒,徑直走過去,拾了一個特完整的蚌殼,且洗淨了,然後又合上,又打開,又合上。顯然是玩上了。
小黑子一步三蹭地走過去,道:“這有甚麼好玩的?”
文箐指了指筐:“好玩?你想知道?那好,你挑這種完好無損的,洗淨了,晾乾,我教你如何玩。”
小黑子沒想到又被他指派了任務,剛想撂攤子,卻聽得慶郎不急不徐地道:“,最好還是玩了還能掙錢”,便眼前一亮,問道:“真的?這回你不是誆我做苦力?”
文箐見他亦是見錢眼開狀,樂了,道:“行了,做好了,分你三成如何?”
小黑子尤是不信:“你莫要再讓我白辛苦一場。掙不着錢,你可得還我買蚌的錢,我買回來,你們兄弟二人也沒少吃,那錢可是我墊的。”
“吆,這就同我算帳了?那行啊,咱們且算算這一路上,你掏了幾次錢?好象每次你見了好吃的,我們可沒曾開口要那一份啊,你不是大方地請我們吃的嗎?原來等在這裡算後帳呢。那咱們再算算,這船費,這飯費,一應旅程費用,還是我掏的吧?沒要你出過分毫吧?”文箐半真半假地同他慢慢算。
小黑子本來是開玩笑,他自然是心裡明白得很,曉得這一路上花費都是人家出的,所以不好意思之餘,只是礙於自己真的身邊沒甚麼錢,只有見着小物事,便自己出點兒小錢。如今眼見身上不名一文,一聽能掙錢,不免算計上了。沒想到慶郎真算起來,他就更加不好意思起來,也不吭聲了,只低頭搬了筐子,也不顧腥臭,就從江裡打了水,在船頭清洗起來。
文箐還等着他回嘴鬥個開心呢,沒想到自己好象說話重了些,又生怕傷着他所謂的“男子漢”自尊了,也頗有些後悔,言多必失。走近去,見他十指泛紅,凍得厲害。一時也不免心軟起來,輕聲問道:“我不是送了你藥膏嗎?就是專門擦手抹腳用的。你是不是沒用過?”
小黑子不耐煩地道:“那玩意兒,聞着還有點兒香,男人,誰用娘們的玩意兒?我說你,是不是整日裡泡在一羣女人堆裡,習慣了?”
文箐見他大男子主義得很,平生最恨這種瞧不起女人的男人了,雖然他還是個小孩。這股不正之風就應該連根帶苗拔掉纔是,要不然長成一棵大樹,到時又會禍害哪個女同胞?“咳……你不是女人生的?別這麼瞧不起女人……你要是連你母親都忘了,那可真是……嘖……”
小黑子良久不接話茬,悶不吭聲地洗着,只有在洗淨後扔蚌殼時,手勁極重,還扔壞兩個。
文箐再一次意識到自己傷了人,對於這個來歷不明的少年,總是他刺自己一下,自己就回擊一下,然後傷他一下。兩人在磕磕碰碰,不停嘴鬥中,發泄着不知哪裡來的不滿,見着對方就如針尖對麥芒,不相上下。於是一時愧疚不安,也蹲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