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瓏母女是在廳裡從始至終沒有發話的,一回到主院的小偏屋裡,三太姨娘嘆口氣,坐在燈下,兀自出神。
周瓏那邊亦陪着她坐着,手裡很自然地再次拿起了針線,這是給文簡做的。主僕四人,這一下午竟也急趕着做出一套來。
周瓏的丫環小月打了水,拎了毛巾,遞於小姐,道:“這個,小姐既做得了,明日一早可是給四小姐送過去?”
小月雖也是十三四歲,卻遠不如小西辦事沉穩,人雖說極老實的,可是她向來是個話多的,只是跟了小姐一年多,發現小姐一天都說不出幾句話來,自己倒是憋得甚是厲害,十分羨慕小西雨涵她們跟的筠小姐與簹小姐,個個都是愛說愛鬧的。只自己這裡最冷清。
周瓏嘆口氣道:“咱們這些,在大年那天送出便是。凡事,又何必搶在前頭呢?”三嫂四嫂都還沒送,自己卻早早送過去,豈不是自找麻煩。
小月傻傻地問道:“那咱們何必這般辛苦,覺也不困,連夜趕製?”
方氏苦笑一下,亦提起了針線,道:“趕着做出來,不過是咱們的心意。”送出去,卻是由不得咱們。這話她是沒說出來。
婆子關氏也嘆口氣,拉了小月到一旁,暗道:“你怎的這點眼力見也無?四奶奶送了丫環小西在四小姐那,沒見三奶奶都快着火了?”
小月“啊”地一聲,搖頭道:“三奶奶生氣,不是因爲六小姐帶陳氏進來找四小姐?”
在她看來,六小姐捱打,是自作主張,打着四奶奶的旗號,領了不能進門的陳氏才這般的。怎麼會是因爲六小姐送出去丫環呢?就算六小姐送了丫環,那也是爲四小姐好,這般手足情深,不是該誇讚嗎?三奶奶怎會藉口打壓?她滿臉疑問地看向關氏。
關氏見她腦子真不開竅,懶得同她說,說多了,人多嘴雜,禍從口出。她看看三姨娘洗完臉後,仍是無精打采的樣子,一時也不知說甚爲好。不過按往常習慣來說,只怕三姨娘仍會挑燈縫衣。往年,老爺的衣衫,都是三姨娘一針一線縫得。唉,如今……
周瓏看着她們二人亦捏起針線活來,發話道:“你們且下去忙吧,今晚有我陪姨娘一起歇息。哦,對了,給四小姐的外衫就不用再做了,只把手頭上這一套忙了,做些小件的,比如:小月給文簡做個暖耳就可以。”
關氏關門的時候,聽得三太姨娘方氏在同小姐比劃:“咱們這鞋只怕是做得小了。箐兒的腳有傷,咱們依着郭董氏說的鞋樣大小,只怕會擠着傷處。且重新再做一雙吧。”
周瓏點了一下頭,然後遲疑地問道:“今日伯母那邊說到下人的事,是不是咱們這……”她一想到姨娘在那邊受的委屈,心裡一酸。
方氏一針下去,倒是刺進了自己中指,血珠兒冒出來,她含在嘴裡,象往常一般習慣性地舔舐了一下,她聞到了腥味,亦嚐到了鹹味。看着女兒緊張的樣子,淡淡一笑,道:“無事。我調一下頂針。”
周瓏心裡痛痛的,埋頭便飛針引線,恨不得一下子全部做完。半晌後,聽得姨娘道:“這事,我們哪裡能作主?你我本來也沒多少事,倒是一人佔一個,可是推不得。眼下推了,日後想要,也難。只過一兩年你要是尋了人家,出嫁沒個下人跟着,怎麼辦?”
她尋思着小月這般不機靈,是好事也是壞事。不知道花兩年的時間能不能教出來。若不然,到時讓關氏陪着過去?這事,希望到時自己能力爭一下,別的自己都不計較,苦了阿瓏這麼多年,自己只這一個女兒,再如何,也希望她好些……
若是,若是二夫人在世,管着家,自然所有人一碗水端平。如今,三奶奶臨時掌家,自然是看向……
周瓏聽姨娘的話,很是惆悵,出嫁?嫁誰呢?自己不可能象大姐那般。便是象大姐那般有了姐夫心疼,可北地天寒地凍的,自己離姨娘甚遠,千里牽掛,何時才能放心?可惜,姨娘是不能隨了自己的。
她復嘆口氣。小月也不是自己選的。老太爺去世後,二姨娘見長房伯母歸家,便藉口家用緊張,去年辭了一堆人,小月亦是二姨娘那時隨意指了她過來照顧自己。自己又推不掉這份好心,只得受了。如今在伯母那邊看來,倒是自己同姨娘很是鋪張了。“我本來還想着晚間讓小月去服侍她的……”
方氏一愣,慶幸地道:“幸好你沒自作主張。若是連文筠的丫環沒在那,你卻送了個丫環過去,你這是打誰的臉呢?再說,人家也未必要。唉……”
周瓏停下手裡的針線,“可是,文箐他們這般也實在是太可憐了,先時跟着二嫂去的,如今也只餘得阿靜,奈何是個馬上要生孩子的。只陳氏謀錢,居心不良,這種人定是留不得的……”阿靜眼下來不得,那日後生了孩子,想來,也沒她的位置了。文箐再堅持又如何?除非遣了新來的。故而,她爲何非要推了哥哥嫂嫂們安排的下人,這般下去,又哪裡人來照顧?
方氏瞧着女兒滿臉同情與關切,可惜縱是自己這邊有心,亦是無力得很。
周瓏想了想道:“若是年前三嫂找不到合適的,咱們是不是可以讓小月過去幫忙?反正也不是送……”說完,她自己也明白這是管了閒事,自是招人眼,會引起不必要的煩,三嫂四嫂不懷疑自己是討好文箐纔怪……
方氏凝眉,嘆道:“可惜,你伯父現下身子不適,要不然……若是有人在他面前求告一聲,興許……”
“爲一個丫環去找伯父理論?”周瓏覺得這個話題不可能,也跟着姨娘再嘆口氣道:“哪個敢去打擾大伯父。如今大伯母生怕他身子不適,再遇個事……誰擔待得起……”
方氏聽得女兒還在想丫環的事,搖一搖頭,也不多解釋。低頭看針腳,只覺得光線太暗,自己越看,越不清晰。就如文箐這般小的人,說的話做的事,太招人眼耳,連自己亦看不懂。只這般有主見的,倒是隨了她爹孃性子。
周瓏沒有得到回答,想着文箐那般堅持要自己去問一次得到陳家的答覆,不免大膽說得一句:“姨娘,文箐她爲何非堅持陳家沒謀財?難不成真是另有苦衷?”話一出口,她自己亦覺得不可能,自己怎麼會這般想。
她這話,方氏哪裡有答案。外頭的一切,都只是聽得關氏與小月還有女兒說來,她平時連房門都不曾出得。“只這麼一來,只怕家裡不會太平了……她人小,卻是說話太利了,如今你三嫂四嫂可是沒討得半分便宜的,唉……”
這話讓周瓏想起了二嫂,那樣一個長袖善舞的人,打理得家裡個個都心服口服,哪象現在?三嫂四嫂成天鬥來鬥去的,不過一些雞毛蒜皮的事,若是二嫂在,她們豈不是伏伏帖帖的。“是隨了二嫂吧。”
方氏轉了一下頂針,回憶了一下,道:“你二嫂,當年行事是端嚴,卻也心慈,該罰該賞,甚是嚴明。家裡下人更是謹守本分,哪個也不敢打馬虎眼,更不敢人前一套人後一套。故而……”故而怎麼呢?家裡縱是三房人住着,也半點無是非。族裡親戚來往,人家是尋不出個短處來。
周瓏想着最後見到二嫂時,還是六年多以前,二嫂帶了小文箐在家理了一段時間的事,爲爹侍疾,當時她自己還病了一場。那時自己還逗着文箐滿院跑,她那時就爬樹,惹得四哥跟在後頭亦忙得不成,三哥有時也樂一樂。更是逗得爹開開心心的,病一下子好了大半,全家把這個長孫女當了福音,而三哥家的文笈那時剛一歲出頭,也是惹事,兩姐弟鬧着鬧着,後來三嬸不樂意了。
有一日,不知小文箐說了或做了甚麼事,爹卻在吃飯時,滿臉高興地誇道:“我這個孫女兒好,膽大,敢爲,好擔當。雖不是男兒身,只怕日後勝似男子。好,好。”這話傳到三嫂耳裡,當時好似也沒甚麼反應。只二嫂說了句:“爹說勝似男子,那我可就當兒子養了,若是日後沒了大家閨秀之態,可怎麼辦?”
當時爹說甚麼來着?說馬皇后的一個甚麼典故,意思就是不能拘了文箐,且由着她來便是了。從此,小文箐在家裡雖是長孫女,卻勝過長孫文笈而得寵,二姨娘也只誇讚來着。家裡自是二嫂打理得井井有條,二姨娘也只在後院,偶爾二嫂便與二姨娘還有三嫂說些帳務的事,慢慢將家務託付出來。
後來爹見得二嫂帶病這麼操持,很是過意不去,一待她身子好轉,自己也好得差不多了,忙着打發她去成都,於是一去多年。
記得二嫂離家時,還曾笑話來日歸家後,定要替自己尋得一戶好人家,稟報爹爹,沒想到歸來的是靈柩……
一滴淚水墜在衣上,她忙擦拭一下眼。
方氏亦別過臉去,只裝沒見到女兒失態。周瓏卻開始回想小時候,只是好象那時自己真沒多在意,故而如今憶及,只遺憾當年未曾多與二嫂相處,能想起來的事越發的少了。而彼時自己亦同現在的文箐差不多大,雖然也自慚,可是下人卻也沒有一個不拿自己當二小姐看。
方氏想安慰她幾句,可是卻只覺自己說話亦無力。過得會兒,方纔聽女兒兒在說:“姨娘您這麼一說,我也是想起來了,那些老實做活的沒留下幾個,倒是拍馬的個個皆在……三哥打從二哥去世後,在家裡便越發容不得人反駁了,連四哥的話亦不聽,如今文箐一來,只今日幾句,我瞧着倒是新鮮……”
方氏想着文箐在廳裡的那番話,還有在長房的對答,那份執著與從容,實是少見。可是,周騰夫婦如今在這個家作主,侄女兒才一到家,便差點兒針鋒相對,要是自己,亦是猶如一記耳光,打沒了臉面。對女兒道:“她是還小,有想法,敢說,敢爲,哪個也不好真與她一般較勁……唉,今日這事,若放你我身上,自己一番好意卻被拒了,都不好受,更何況你三哥三嫂了……”
周瓏感慨:“那又如何?只她小小年紀,會當家,我想三嫂這下子沒法看輕她了……”
方氏不說話了,周瓏擡頭看姨娘,見她打從爹去世後,眉目就沒舒展過,如今連眼睛也深陷了不少。一時有些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