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豪立在春日光影中,滿臉高興狀,驚訝倒是沒有,或許因爲先見了文簡。他熱情揚溢,在那一聲“慶弟”後,瞧得文箐一臉驚訝狀,竟似呆癡,便又更大聲地喚得一句“慶弟,是我!”手中牽着文簡,眼裡滿含着笑,盯着文箐。
他身邊還有一個與他差不多高的俊秀少年,文箐也只略瞟一眼。她沒想到在這裡竟是碰到了小黑子孫豪,偏還是今天,一時有些失措,趕緊走出來幾步。“黑子哥!啊,是孫四少爺。”她笑得十分燦爛,也叫得響亮,情緒略有些激動,有幾分街頭遇故知的味道。不過轉念之間,想到了孫周兩家可能有隙,便又笑得有幾分勉強起來。
孫豪佯怒道:“不許叫孫四少爺,還是叫黑子哥的好!”說完,又哈哈大笑,這笑聲仍同原來一般爽朗,卻隱約又有些肆無忌憚。其他人聽到這聲音,目光轉向他。他卻視若無睹,只道:“你讓我好找啊。今日真是巧啊,沒想到在這裡遇到了簡弟,我……”
他旁邊的少年道了句:“孫表叔,這門口處不是說話的地兒,莫不如進去細敘。”小黑子瞄了眼店中有女眷,有些猶豫。
“確實是巧啊。”文箐小聲映了一句,可沒工夫再與他們多敘,這還要趕緊歸家呢,耽擱了快一時辰,不敢再在外面久呆了。
文簡也不願進去,興高采烈地道:“姐,哦,哥,黑子哥哥騎了好肥的一匹馬!”一邊說,一邊指着外頭。外面一個小廝牽着一匹黑馬,毛色烏黑髮亮,偶爾還在風裡抖一抖,鼻子裡呼着氣,有時好似打個噴嚏一般,馬鬃便略抖動一下。文籤方纔正圍着馬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轉個不停,既想去摸,又怕被踢。此時又瞧了眼碼,回頭看到文箐出來,卻不見姐姐與小嬸子出來,問道:“咦,我姐呢?”周瓏在文箐身後面帶嬌羞,急着讓小月去拿帷帽過來。聽得文籤問,指了一下樓上,文籤蹬蹬地便跑上去了。
小月也瞧到文箐身後的周瓏,叫了一聲”小姐”,忙着去給她戴帷帽。
可是這些落在孫豪裡,他以爲開始文簡叫的姐就是周瓏,因爲當日在船上,文簡好幾次說漏了嘴,說文箐時老說成了”姐”,比如,我姐會陪我踢球,我姐會陪我練樁子……
於是印象中,孫豪以爲文箐必有個大姐,而且還是個活潑的,可是匆匆瞧得一眼周瓏,卻是羞答答的一位俏美女,一見到外人,只低了頭去,再不瞧他人。
孫豪平素雖十分豪爽,可是見得人家小姐,也有幾分不好意思,只瞄一眼也不敢多瞧,鬆開了文簡的手,便要拉文箐的胳膊,到一旁說話。
文箐卻是側身一躲,讓他撲了個空。文簡再次跑到外頭看馬去了。
孫豪知他向來不與人親近,便不好意思地橈了橈頭,道:“唉,又忘了,不能拽你。”
文籤才上樓,文箮與呂氏也緊接着下樓來了,見得文箐同孫豪他們在門口處說話,便走向州瓏身邊,將後背側對着文箐這邊,小聲問那是何人?
這廂,孫豪近身壓低了嗓音問文箐,道;”那是令姐?”
文箐看向店中方向,見到文箮與呂氏與周瓏現在一塊,他們二人都在忙着戴帷帽,點了個頭,道:“嗯,是堂姐,年長的是長輩,是我家……”
孫豪性子急,不等她說完,便小聲打趣道:“好啊,我與你當日同行許久,你也不說與我知,虧我還把你當妹婿。”
店裡夥計見到他身邊的少年,卻是馬上就跑過來,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禮:“少東家!”
文箐有些吃驚地靠着他,這又是何人?
孫豪瞧在眼裡,忙替二人介紹道:“慶弟,這是江家大少爺,單名一個濤字,也是我家,呃,親戚。”又轉過頭對那少年道:“這就是方纔我託你幫我打聽尋找的慶弟。沒想到竟在你家鋪子裡遇上了。”
文箐忙行禮,叫一聲:“江大哥。”結果那少年卻急忙道:“使不得,你與表叔以兄弟論,那我還該叫你一聲長輩。”
文箐一愣,這,自己還要可以藉孫豪的名頭長人家一輩?
孫豪大手一揮,道:“別這麼婆婆媽媽,在外頭還計較這些。你叫我表叔,我都臉紅,你我可是同年呢。”
那少年依然堅持,可是孫豪卻不聽他說了,只問道:“慶弟,你說你是周家人,又說祖父做過翰林,編過大典,我這一通好爪啊。幸虧我家也在朝中做事,知曉一些,說來咱們家還真有淵源。
文箐以爲他要談先年的那筆未了的姻緣,心想,難道他也曉得了?其實,就自己無意中提過的祖父編過《永樂大典》,又姓周,以孫家的權勢,倒也好猜,只要一尋思,便能推到周敘兄弟身上。
她有些臉紅,心虛地別頭去,瞧到街上有人不時地看着這邊的高頭大馬。蘇州到處都是河,故舟多馬車稀少,而這邊是供騎乘的馬,那就更少見了,於是引得路人邊走邊瞧。
孫豪這話簍子可是打開了,就一個勁兒地說不停。他歸了家後,家人大喜,他因爲不記得以前的事,先時還有幾分拘謹,可是慢慢地,想得些事,竟也隱約記起來一點,可是再多地也想不出來了。只是年底與春節事多,忙得顧不上,家裡人也不放。如今是好不容易趁家人放鬆,沒太管顧他,於是又賊心不死,急着出門來尋文箐他們。
他先到蘇州,打聽周姓人家。倒是好找,只是一上門,周家新換的門房卻說家裡人皆奔喪去了,另外,沒有”慶少爺”這麼一個人。有時就是那麼陰錯陽差,他要是去了周敘那個院子,或許就不一樣了。
徐家與鄭家是姻親,而徐家與江家謝再也剛聯姻,說起來,鄭家是孫豪外祖母家,於是這麼着,沾親帶故地,孫豪在蘇州沒有落腳處,自然就找到了這錯綜複雜的姻親關係江家。江濤與徐妍定親,對徐家的外祖家周家有所瞭解,更何況是魏氏剛辦了壽宴。
孫家雖然被革職,可誰曉得,這錢贖了罪後,會不會就再起復?江濤自然是要討好孫家,於是樂意陪着他尋人。聽孫豪講得周家有叫”文慶”的少爺,很是納悶,可是聽得”文簡”這名號,卻似曾聽過,只是一時想不起來。正要領他去周家,卻不能空手上門,於是到鋪子裡頭來拿幾樣物事。’
沒想到,就是在門口,孫豪一下馬,撇見了琴行門口的文簡。文簡便帶着他來找姐姐了。
孫豪約略講完這個過程,文箐聽他說的這亂七八糟的關係,雖然沒暈倒,可也有點迷糊,見得江濤在一旁,便瞄他一眼,這就是徐妍的未婚夫?
此人似乎和自己無關,可是,他若知周家底細,這樣一來,自己這這身分,就徹底曝光了。小黑子過會兒要是曉得自己騙了他,又會如何?文箐不免有些緊張起來。怎麼就這麼巧,早知不聽文箮的話,不來江家鋪子。
江家大少爺亦在一側仔細打量了文箐。自己印象中,周家人口中真沒有叫”慶少爺”的,難道是小名?他因爲與徐妍定婚約,而徐妍又是周敘的外孫女,便免不得也對周家瞭解一下。他拿不定主意,這周家慶少爺莫非是同族而已?可是小黑子提到的慶兄弟父母去世,又有姨娘,那還能是哪家?他揣測不定,又看一眼店裡的幾個女眷,招了夥計到一旁打聽。
呂氏聽孫豪大聲說得江家與徐家的姻親關係,也明白過來,便有些羞惱地瞧着侄女兒文箮,小聲道:“你說這是江家鋪子?怎麼帶我們來這?這下好了,人家還以爲我們貪便宜了。”
“我……”文箮不過是怕買到摻假的銀飾,聽表姐說,江家的首飾鋪子做得最好,價錢也最公道,故而來的。哪裡會想到自己就上街一次便遇到表姐的未婚夫?上次元宵節裡想瞧,還沒瞧清,如今倒是好了,碰個正着。
若不是孫家少爺大聲嚷嚷這是江家大少爺,他肯定是不認得的。本來想着他也認識自己,就此矇混過去,沒想到孫家少爺又說起這姻親有關係,這下子,避無可避了。
江家大少爺也從自傢伙計嘴裡沒得到答案,這姻親關係又不敢亂認,有幾分猶疑,終上前來確認道:“不知,這位慶郎,可事周家哪房?說起來,現下左庶子大人,還是在下外祖父。故而……”
文箐聽得這話,知他不曉自己的事,便道:“那是在下伯祖父,如此一來,你我倒是一輩的。”
江家大少爺見他隨答了,卻沒說出哪一房來,平輩的,如果是周敘的孫子,自己也就親眼見過文筵,其他還真的不曾眛面。他還想再問清,可是孫豪那邊卻叫道:“唉呀,我就說了,大家年齡相差不多,你非叫我表叔,如今好了,我慶弟與你攀兄弟,我與他倒是隔了一輩了。”
明明是他佔了便宜,可是他說出來的語氣,卻好似被人搶了甚麼似的。引得周瓏他們也都瞧向這邊來。
文箐聞言,發現他歸家了,還是原來自己所見的那個脾氣,半點兒不懂遮掩,直來直去。不禁也從心裡迸出了笑。”孫表叔?”叫完後,別過臉樂得嘴兒都半歪。
江濤這下確認是姻親了,見小黑子與文箐仍然立在門口,便熱情地道:“表叔,還是進來講吧。既然都是親戚,倒也不要緊。這鋪子自有後院可歇息,可以邊喝茶邊聊。”
孫豪店看向文箐,問道:“要不進去坐會兒?我好久沒見慶弟,着實有好多話要聊。”
文箐叫了文簡過來,牽着他的手,瞧到呂氏面上有不安神色,而周瓏與文箮都低着頭。
呂氏本來想走,趕緊出門的,沒想到江濤倒是這麼開口留客了。這姻親見面,雖說無妨,可是畢竟文箮與周瓏都沒定親,又怕人說閒話。一時便是走也不好,不走也不好,她又不認識江濤。於是呂氏有些左右爲難,好不彆扭,低聲道:“多謝江少爺,今日有事,多有不便,不叨攘了。”
文箐也知道她怕惹出麻煩,畢竟這事兒要再鬧出點甚麼事來,最終自己肯定也要擔責,她可不想再次在長房那邊留下不良印象。於是對孫豪道:“今日奔喪才歸家,家中還有要事,耽擱不得……”這個時候,她要拒了孫豪,於情於理上都有所虧欠,可是要是繼續交談下去,又要連累他人。
江濤也不好再挽留,只小聲交帶夥計,貴客所購物事,一應皆不要會帳。可是他想送這人情,偏這邊早付了錢。
呂氏扶着帷帽,走出門來,對文箐說:“箐兒,既是故人,與你有恩,四下尋你,到得家門口,莫若請了歸家再敘。”
若是其他人,或許會客套一句:“今日或是不便,不如我明日再登門拜訪。”孫豪是直性子,急脾氣,聽聞這句,自然高興,他是不懂客氣的人,也不等文箐邀請自己,便對江濤大聲道:“那我不去你家了,我且同慶弟一道。我與慶弟分開了一月有餘,可是想念得緊。”
他說完,只衝江濤做了一個禮,便告辭出門。看着自己的馬,便道:“慶弟,你們坐船?要不然,你說了住址,我騎了馬過去。”說這話時,一雙眼箐卻是盯着文箐很緊,其實是見着文箐,生怕又丟了一般,再得尋一回。他這次能尋回家,發現一切都有些陌生感,不適應,回想起來自己受傷記事後的這段日子,也只有同慶弟在一塊的兩個月,纔是十分暢意自在。此時,遇得文箐,自然便流露出這種情懷。
文箐說地址時,孫豪正從小廝手裡接了繮繩,聽後,挽在手裡的繮繩末端便隨手抽上馬背,道:“那門房爲何誆我!”
文箐不知他所說爲何,還沒接話,江濤在一旁道;”我送表叔過去吧。”
孫豪本來期盼慶弟說與自己一同走,可是隻見他瞧了眼在前面低頭走的呂氏,他終於也還是察覺到慶弟或許有不便,既然文箐說是長輩,他亦有所顧忌,便衝江濤道:“也好。有勞濤兄弟。”
於是文箐他門坐船走水路,孫豪牽着馬走街巷。文簡喜歡馬,十分想騎一回,文箐忙制止他,小聲道:“這般可是不妥,且歸家再讓黑子哥哥帶你騎。”好說歹說,把他勸回上船去。
一到船上,文箮立刻問四妹,道:“那人就是當初從南昌府一路送四妹到杭州的?”
文箮聽到文箐的肯定答覆後道:“我還以爲孫家人個個都長得肥頭大耳,一臉兇蠻,十分粗野呢。瞧着,還挺瘦的啊,也不高……”
這孩子,聽故事聽多了,以爲但凡武將出生的,個個都孔武有力。只是小黑子被餓了一年多,就是原來是個胖小子只怕全身肥肉也給新陳代謝得一乾二淨了。文箐瞧着河面上的水,隨着船行,漣漪一波一波地蕩向岸邊。他的心情,也十分不平靜,如同被攪亂的水面。
呂氏亦聽說文箐由人護送歸家的事,不過她現下沒心情想這些,只是擔憂:如此一來,自己帶着侄女逛街一事瞞不過去了。尋思着如何向魏氏交差。
周瓏小聲道:“小嫂子不是買了這些素雞麼?這倒是好藉口。”
呂氏嘆口氣,道:“也只能如此了。”
最關鍵一個問題擺在文箐眼前:歸家後,要不要馬上就告訴孫豪自己不是男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