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龍擡頭”的日子。
文箐一來沈家,得了於氏喜歡,於是常侍其身邊,倒把些其他人晾到一旁。這其他人自是有沈顓。姜氏雖然也高興,文箐能得太夫人喜愛,那隻能越發說明自己當初眼光好,堅決讓周夫人同意了這樁婚事了。可是,她好不容易尋了藉口將文箐接來,自然是希望文箐多與自己相處好,更希望兒子與文箐相處好。
於是,初二日一早,文箐被華婧招呼着,道是今天兄弟姐妹們去踏青。文箐也不太清楚這些事,她以爲是三月三,踏青節。不過表姐邀約,自然是欣然應允。
只是,卻找不到文簡了。華婧道:“唉呀,方纔顓弟還邀表弟去花房,怕是在那兒了吧。”這句話,也逗起了文箐的好奇心。
說花房那是說得有些雅,其實呢,遠看就像後來的菜農弄得簡易菜圃。沈家院子左側有一菜園子,菜園子靠牆處,建了個小屋子,其後卻是連通了一土圍子,即四周用泥土圍成,上面蓋了厚厚的稻草,主要一點就是裡面不透氣不露光,於是形成了小溫室效應,但是這麼一來,也就是黑不隆咚的一個地方。
幸好現下天氣漸轉暖,聽華婧說,沈顓十分盡心地打裡這個花房,每日裡皆要轉上幾次,見文箐小心地邁腳,便又道:“放心,那裡面不閉氣兒,我弟時常就掀開那稻草讓裡面透透氣兒。”在她嘴裡,弟弟就是一個非常有擔當的男兒,當着文箐的面,不着痕跡地說盡了弟弟的好話。
文箐聽得直點頭,只”嗯嗯”地應幾聲。隨她進了那小屋,甫一到裡頭,決面上有些潮熱,鼻端立時充滿了一種類似暖房的潮溼氣流散發出來的,那種夾雜泥土與溼氣,還有草味的混合味道。發現這小屋裡面地面打掃得真是乾淨,屋子裡綠意盎然,架上竟是擺着好些盆蘭草,生機勃勃,比自己房裡養的那盆,看起來有生趣得多了。唉,有一個愛花的主人,花都長得精神許多。
屋裡只懸了一盞燈,暗暗的,照得一個身影正蹲在地上。
那身影聽到動靜,便”豁”地擡起頭來,正是沈顓。只是他起身有些猛,一時便眼前有些發黑,待睜眼能看清時,一見到文箐,便又緊張起來,起了身,瞄了她一眼,便不敢再看,只望向華婧,叫了一聲:“大姐……”
華婧笑道:“今日姆媽還說讓咱們去踏青,四下尋你不着,結果你倒好,躲在這裡打理你的蘭花。我說,你那蘭花能有表妹好看?竟把家裡客人都晾着,躲到這裡來了。”
沈顓支支吾吾地,手足有些無措,低着頭望着腳邊的蘭花。
華婧恨不得將自己的兩片嘴脣取代了弟弟的那兩片,嘴笨,實在是不討喜好。生怕表妹不喜,右轉過頭去,對文箐道:“顓弟打從送了你蘭花,聽說表妹十分喜歡,於是越發地精心打理這些了,誰都捨不得給。你瞧,這架上的這些,便尋思着哪日送給表妹呢。”
明明是因爲沈顓自己是個花癡,華婧卻愣是給說成了弟弟這般,皆是因爲文箐好花,他才這般盡心盡意。
文箐聽得有些發悚,這要全送給自己,養死了怎麼辦?就屋裡那一盆,已經讓自己十分小心了。自己不在家,便讓嘉禾打理,她亦是緊張不已,生怕小姐不在,養死了,可對不起沈家。魏氏作壽,沈顓送了些過來給魏氏,當時看着好,只是事後一待客人散盡,便發愁怎麼料理。幸好周正與周敘各挑了兩盆回屋,周同挑了一盆,其他的,幾個女孩便說分了,可養花這事,實在是要精心纔是。文簹的那盆,聽說從常熟回來,就已經半敗至死了。所以,文箐此時瞧着沈顓一臉期望地看着自己,便道了謝:“多謝表哥,表哥是個雅人……”
沈顓臉紅,便又低下頭,聲若蚊吶:“表妹,無須客氣,我……”
華婧環視一圈,“咦,小表弟不在這裡啊,我且出去尋來。表妹若是喜歡這花,不如多瞧會兒。顓弟,你平日裡總說這些花如何如何,不如同表妹詳細說道說道。”
文箐沒想到華婧來這一招,怎麼男女之防,在這時倒沒人想這個?還是說,沈家巴不得自己與沈顓早日成親?一想這個,她頭疼。光是站着,面面相歔也是個事兒。她指向與小屋連通的土圍子,裡面黑溜溜的,問道:“表哥,那裡面又是甚麼?”
沈顓臉色越發紅,結結巴巴地道:“是,是……是些花苗。”過了一會兒,方纔擡頭,取了燈,道:“表妹要不要去瞧一眼?”
如果說,真把沈顓看作是未來夫君的話,那應該這是二人的幽會,可是哪個約會又是約在這麼一股潮溼的泥地氛圍中?
裡面果然是些花苗,文箐粗略一看,倒沒甚麼多大興趣,只是角落處,發現一大片韭菜,道:“咦,這就是昨兒個吃的嗎?家裡還種這些?”
沈顓不知表妹這般驚訝是何意,以爲是花與菜種在一處,不倫不類,解釋道:“是,是姆媽……”
這種對話太不利落了,如嗓子得了嚴重炎症,故而說話無法一口氣說完,如此一來,憋氣。文箐轉了一圈,道:“表哥,咱們出去吧。舅姆說去踏青,你去不去?”
沈顓聽到這話,也大呼一口氣,明明自己比她年長,可是在她面前,總覺得有些羞怯,或者說有些放不開手腳,於是越想表達出來,或者說越想表現自己的好,便越是表現不出來。這樣,幾次過後,他越發膽小,並不太敢與文箐私下裡往來。
平日裡,聽她與曾祖母聊天,那些事,自己聞所未聞,表妹這一肚子的奇聞怪論,常讓他好奇,想接近她。可是在此同時,又深深地自慚形穢,發現自己似甚麼都不懂,配不上她。
他是左右矛盾,不知該拿表妹如何辦。
同樣,文箐對於這個長相十分俊秀的小正太也不知該如何辦。她見過文質彬彬的文筵,與他也能聊得幾句;也與小黑子那般直性情的人無話不談;偏偏是眼前的表哥,她不知到底如何,才能毫無隔閡地交流。也許是因爲婚約在那兒,所以才這般束手束腳,擺不正位置。
出來後,沈顓吹了燈,小心帶上小屋的門,一轉身,瞧見正看向地頭髮呆的文箐。表妹沒有馬上扭頭就走,這讓他心裡有幾分高興。可順着她眼光看去,並沒有發現到甚麼,不禁有些疑惑。而文箐被他一盯,也忍不住側頭瞧他一眼,卻瞧見了他發頂有幾絲蛛絲,正好她站在坡上,清楚地瞧到有隻蜘蛛正在往他後腦勺爬去。忙道了聲:“表哥,你彎下腰,低個頭來,那上面有蛛兒……”
沈顓連後面的那句話都沒聽到,早就順地屈膝彎腰低頭了,只是雙手卻是捏得死緊,不吭聲。
文箐略一近身,發這男孩不知爲何有些發抖,難道他怕蜘蛛?她手指兒一彈,便將那隻蜘蛛彈落在地,瞧着他竟是臉色發白,輕聲哄道:“這蛛兒不是狼蛛,無毒呢,便是這蛛絲亦是好東西,有了傷口還能止血。便是爬到了身上,倒也不打緊的……”
她這番輕言細語,卻有膽大過人,可沈顓仍是被那蜘蛛嚇了一跳。他向來愛潔,日日清掃花房,不過是這兩天工夫因爲文箐姐弟來家,一時便沒進花房,哪裡會想到竟有蜘蛛竄上頂棚?還落到自己身上來了。
他臉上先白,此時便是紅雲一片,道:“表,表妹。咱們回屋,換衣衫吧。”
文精一低頭,才瞧見自己裙角亦沾了點泥土,或許便是看韭菜轉身之際碰到哪個盆了。方要道謝,卻一擡頭,見到了小玉正站在院牆根下與人說話,待逆光細瞧,卻是沈周帶着文簡在陽光下,笑得明晃晃。
沈周正在換牙,說話不是一點半點地漏風,只聽他道:“大鍋,花庭來了。”
文箐先是一愣,文簡卻立馬奔過來牽姐姐的手道:“姐,三舅姆家全來了,揖兒小表弟也來了,快走,快走,表姐在找你呢。”
文箐這才曉得方纔瀋州說的意思,原來是沈吳氏帶着一家人返蘇州給於氏拜壽來了。她瞧到自己鞋上也沾了泥,只趕緊低頭 回屋去換衣,哪裡再顧得上沈顓,也慶幸弟弟出現得及時。小玉十分機敏地上前來,扶了她道:“三舅奶奶家的表小姐,方纔曉得四小姐在花房,差點兒就趕過來。大表小姐拉住她了,現下正陪着太夫人聊天呢。”
文箐點了個頭,輕聲道:“大表姐以爲文簡陪着表哥在花房,才帶了我進去。回周家,可莫……”
她話未完,小玉已接口道:“小姐,我不是那長舌婦,這些分寸,大小姐在家時都與我說得的。”
文箐心裡嘆一口氣。要是小月或者嘉禾在自己身邊多好啊。雖然小玉說了她自己嘴嚴,可真怕大姐文篔要是讓她一五一十地交待,不是就也不妥啊?
她這邊還沒發愁了,華嫣已從於氏屋裡出來了,由華婧陪着,急不可待地在院子側門口堵着她了,瞧到後面低頭的沈顓,似乎有些瞭然,拉了文箐的另一隻胳膊,甩開了小玉,方纔一臉詭笑地低聲道:“嘿嘿,箐妹,你好自在啊。”
文箐提着裙子,露出鞋上的泥,作勢要踏到她腳上去,威嚇道:“要不,也讓你享享這份自在?”
華嫣鬆手,閃開了去,嘴裡求饒道:“箐妹,踩不得,我可是鞋沒多帶一雙,弄髒不得。箐妹,我這是歡喜呢。”然後又關切地問了一句:“你腳傷這麼快就痊癒了?我還擔心得緊,讓楊婆子尋了藥膏於你。”
文箐收回了腳,十分誠意弟謝了她,免不得就問及她那腳崴傷恢復得如何了,又與她提及了楊婆子。
華婧見她倆姐妹相處,比自己與文箐相處時可要是親密得多,一時好似自己在一旁,倒是多了個人一般,便尋了個藉口先走了。
華嫣陪她回屋,小聲道:“唉,這個楊婆子,差點兒也要來蘇州了,我是好一陣勸阻啊。”
文箐一邊換鞋,一邊訝異地道:“她來蘇州作甚?”
“說是要來看你啦。她替咱們賣藥膏,可是沒少賺,自然得感激你這個恩人呢。”華嫣望着表妹新換的那雙鞋,好似就是自己上一次讓李誠帶回去的那雙,十分高興,道:“這鞋可適腳?”
文箐點點頭,站起來走了幾步給她瞧:“太合適了。不大不小,十分跟腳舒適。”見華嫣滿臉喜色,便道:“表姐,莫非又有喜事?還是說,這春節你又賺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