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箐收拾了心情,次日天矇矇亮,便帶了文簡由小月陪同,前往常熟去探望阿靜與陳媽。
李誠家在常熟與蘇州之間,前幾年砌的一個小院子,正房是李老爹住着,東廂房是李誠夫婦,西廂則是客人用房,如今陳媽一家暫住那裡。
文箐爲此很難過,因爲陳管事認了“罪”,結果是得了自家弟弟的白眼,弟妹是對陳媽沒好臉色。想當初,陳管事一家遇事,家中無營生,不得不賣身於周家,把幼弟陳厚寄養於他人家中,於是心中十分愧疚,對陳厚自是照顧有加。這些年的收入,大半將於陳厚。修了屋子,買了幾十畝地,又扶持着陳厚在常熟縣裡開了個雜貨鋪子。誰曉得這是個“白眼狼”。娶了媳婦,忘了兄弟,一旦大哥出事,翻臉不認人。周盛當初不罷休,非讓陳管事吐出錢財來,陳忠沒奈何,賣了些地。陳厚不像沈家兄弟幾個,相互照應,而是生怕再禍及自己,不相幫也就罷了,竟然對陳忠說,他連累自己沒法見人,竟不認這個哥哥,大言不慚地說反正小時你棄我一回,要與陳忠一家絕交。陳管事出去尋文箐姐弟,陳媽在家裡,便處處受弟妹的奚落,又不能說出實情來,憋屈不已,只好時常來阿靜這裡尋些清靜。後來,阿靜生產,李誠又不在家,陳媽索性搬過來照顧阿靜了。直到阿素歸家,這才一起回趟陳家。
阿靜打抱不平,說得最多的莫過是:”那就是白眼狼,沒良心的,咱們就算作下人,都沒這麼憋屈過,憑甚麼非得受她白眼。”祈五郎的出現,倒是讓陳媽眉開眼笑,尤其是文箐聯合祈五郎洗清陳忠之貪墨的罪名,原來被周盛勒去的錢也拿回來,自是揚眉吐氣,同弟妹算了一筆帳,狠狠地出了一口氣。阿素歸家後亦勸道:“那些家當都是爹與姆媽一起掙來的,雖說是該討還,只是又何必與這等子下作人扯在一起,如今只當這些錢給狗吃了。不若賣這個屋子,再不與他同一屋檐下,免得日日瞧見,污了眼糟了心。”
陳媽不捨,那畢竟是自己掙錢蓋的房子,怎麼能便宜了弟妹?
阿素道:“大不了,還去常德,那房子一磚一瓦也是咱們建起來的,把小姐少爺叫上,正好一起團聚。”她當然是說的賭氣話,卻也不失爲一種擺脫”白眼狼”的法子。
文箐落了座,才發現祈五郎竟是不在,原來一早陪着陳管事與小栓子回常熟賣屋子去了。李誠急匆匆地便趕緊出去找。文簡大爲失望,他滿心滿意來找栓子哥哥,竟是撲了個空。
衆人寒喧過後,文箐方纔曉得陳管事之所以出去三個月,才歸家,原來是栓子在途中病了,另外,也幸遇到了裘訟師。之所以遇到裘訟師,純屬巧合。陳管事從江西鄱陽湖乘船,正巧乘上當日送文箐他們的船,一聊,便提到了裘訟師。陳管事不敢確信是不是小姐與少爺,便返到南昌,尋得裘訟師,方纔得知文箐是回杭州了。聽說,裘訟師想奔道趙大人名下作幕僚,才知那位子並不缺人,只做了幕僚的幕僚,日子過得並不寬鬆。
文箐聽得心裡一沉,卻無能爲力,但願一切都會慢慢好起來。
於是,幾個女人七嘴八舌地說開來。文箐關注的重點是阿素的肚子,還有阿靜的女兒豆苗。
豆苗雖是早產兒,得虧阿靜這兩年體質好,故而豆苗也不弱,如今算來,滿了一個半月了,小孩軟軟的,文箐好不容易學會如何抱,既不敢抱緊了,又不敢抱太鬆了,沉甸甸地,他生怕摔着了小孩。免不得就好奇問道:“多重了啊?”
阿靜十分滿足地道:“三斤二兩呢,挺胖的吧?”“那現下定是長了不少。這沒把子力氣,可是抱不了。”她逗了一下豆苗,對方睜開眼,瞄他一眼,又閉上了,再不理文箐,只管睡他的覺。氣得文箐又像去逗她,怎麼就這個小人兒不給自己面子?”聽話不?好帶嗎?”
阿靜點點頭,道:“不吵不鬧,倒是乖覺得很。幸虧有陳嗎幫忙,好着呢。”
“你做月子,李誠大哥卻在外面到處尋我,真是難爲你了。”文箐心懷歉疚,小心地將豆苗遞到阿靜懷裡,她特意不提豆苗出生的事,可是有人提。
阿靜接過來,掉着眼淚道:“小姐,你莫要這般說。阿靜那日纔多虧了小姐,豆苗更應該感謝小姐的救命之恩纔是。當日阿靜給小姐帶來麻煩,沒想到惹出那麼多事情來……”
文箐汗顏,救她的說來說去其實是三嬸四嬸還有餘氏,只因爲自己誤會了三嬸倒是大鬧了一場,實在是說不出口來。
陳媽立時在一旁勸道:“行了,阿靜,這過去的事莫提了。你一提,小姐又該傷心了。大好的日子呢,小姐出一趟門多不容易,還專門來看豆苗,該高興纔是。”
阿靜趕緊抹着淚,道:“是,是,都是我一時太激動了。今兒就是太歡喜了。”
文驚從行李掏出一個小金鎖來,道:“這是方纔來時在路上買的,小是小了些,便小豆苗現下肯定能帶得上,都滿月了呢。小豆苗,你那紅雞子,文簡可還等着吃呢。”一問才知,滿月次日,李誠特意去給周家送慶生紅雞子,才知文箐剛巧離開,去了沈家。只是那些雞子輩李氏扔了出去,文箐沒吃着,也沒提。
阿素在一旁笑道:“阿靜姐,豆苗是多大的福氣啊,得小姐這般偏愛呢。”
她這一說,倒是讓文箐不好意思起來,忙又讓小月去取禮物來,塞在阿素懷裡道:“阿素姐,你也莫眼紅,有你家小寶寶一份呢。你生個小外甥,我定然是不在你身邊的。改日你們返常德時,我是要向小寶寶討一生阿姨的。”
阿素推卻,文箐只讓他收下,最後阿素含淚收下,一再保證,自己過些日子定然上門來瞧小姐與少爺。
文箐仔細地瞧了瞧阿素的大肚子,好似比阿靜的小了些,但仍是有些不放心地道:“現下也有八個月了,你明日起程,這一路水程,可受得了?要是暈船還不是讓小寶寶跟着一起難受了。都是我連累的。”
陳媽趕緊道:“小姐,你莫替她操心,她可不是爲了咱們敢回來的。她是要回家祭祖呢,親家翁泉下有知,定是高興的。”她勸文箐莫擔心,其實她自己卻是萬分緊張。
阿素也道:“小姐放心好了,從常德到蘇州,也是一路乘的船,我倒是不怕暈的。肚裡這小子,倒也乖着呢。唉呦,這說他,便還真聽見,踢我一下。”文箐聞言自是樂了。
文簡與小豆子在一旁逗着小豆苗。這時聽了,便十分好奇地問道:“阿素姐,小寶在肚子裡不都是睏覺覺的嗎?他還會動啊?那我們說話,他也聽得見?他踢你是不是着急要說話啊?踢你痛得緊嗎?這可不好,這是個及脾氣的。”他一時便問出許多問題出來。逗得衆人哈哈大笑,尤其是他說這小寶寶是個急性子,把陳媽也逗樂了,道:“唉呦,急性子可不成,急性子脾氣躁,容易發火,可不好。少爺,你再說一句,阿素肚裡寶寶是個男孩。”
文簡眨了眨眼道:“本來就是個男寶寶啊,我還想讓他叫我小舅舅呢,栓子哥是大舅舅。”
陳媽高興得合不攏嘴,笑道:“好好,還是少爺會說話。”
阿素聽得文簡這番話,也樂得歪着嘴笑,”一年不見少爺,竟是比去歲還要懂事多了呢。”
文箐一想到文簡在路上,可是沒少問自己關於胎兒的事,大部分問題問得自己也無招架之力,卻也讓自己與小月笑開懷了。凡涉及小寶寶的話題,文箐發現都十分容易逗人樂,於是有些問題故意不答,只讓他留着來問阿素。文簡還真是不辱使命。現下,家中笑聲不斷,連豆苗也笑醒了,嘴裡不知是奶喝多了,還是玩上了,”咕咕”地發出些輕微的聲音。
文簡得了誇,卻是明白大家在笑話他,不好意思起來,便道:“我曉得了,你們嫌我以前不懂事,不理你們了。豆子哥,咱們去瞧你那狗去。”
於是,小豆子哈巴狗一般跟在後頭,出了門。文箐擔心地道:“方纔進來時,見你那狗挺兇的,不咬人吧?”只讓小月趕緊跟了出去,瞧緊了。
阿靜笑道:“有小豆子在,不會咬人的。小姐放心好了。”
文箐臉有點兒紅,道:“他就好這個,我攔都攔不住,在沈家,天天便去餵雞養鵝的。那鵝長得高大,追着他啄,他也哈哈樂歪了嘴,玩得上癮着呢。昨兒歸家,愣是要抱鵝回來,醜得我沒處擱臉兒,後來只得允了他日後容他也養一隻,才罷休。”
於是一衆人又說起一些趣事,大家都默契的不提那些悲傷的事。
到了中午,陳管事與李誠他們也沒回來,文箐尋思着要回家了,同李氏與方氏皆說了,今日不外宿。文箐有些話,本來是要對陳管事與李誠商量的,沒想到,終究今次難得見面。
她很感謝阿素與祈五郎,關於沈家一事,竟也仗義出手相助,不知會不會給祈五郎帶來麻煩?
在陳媽眼裡,周夫人待自己那是“恩同再造”,自是聽不得文箐說這番話。
阿素那邊搖頭如撥鼓浪道:“小姐,您與夫人待阿素如此,阿素便是幾輩子也不忘的。沒有夫人人,便沒有我姆媽在,哪裡會有阿素今日?這些恩德,阿素嘴拙,說不得其他。只是但凡小姐這裡有甚麼難爲之事,我姆媽與爹字沒有袖手旁觀之理。幫沈家,不就是幫小姐麼?五郎也是極樂意的。”
原來在文箐與沈家提到祈五郎之前,李誠已將沈博吉在山西有外室並有產業可能流落在外、私生子來認祖、小姐認爲劉進取有異心可能要謀沈家那鋪子……諸樣事都一一說了出來。又說沈吳氏孤兒寡母,沈博吉兩個堂兄弟又是半點兒不會經營的,山西的產業如何,也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外人奪了去。
陳管事歸家聽了,當時便道:“待小姐從沈家回來,要是沈家那邊用得着,我便去幫忙查看一下。畢竟那是夫人孃家,夫人待咱們,實在不薄。小姐爲我們家,勞心費力,我們豈能坐視小姐發愁。”
等到沈貞吉親自上門來說這些事時,陳管事自是滿口答允,祈五郎也熱忱地承諾下來。
文箐與阿素在屋裡姐妹話短長,而陳媽見文箐很少提在周家的事,便放不下心來,認爲小姐定然有事瞞着自己,在外面問了小月一些事,回屋便道:“小姐,你老實同陳媽講,可是三奶奶與四奶奶找你麻煩了?”
文箐想着自己來時千叮嚀萬囑咐小月與文簡,莫說那些不高興的事,想來小月不會說露了嘴。撒嬌地摟住陳媽臂膀道:“陳媽,我哪時說謊騙你了?都好着呢,你瞧我,是不是比歸家那日胖了許多?”
這一個半月,周家還真的沒在飲食上苛刻她,因爲幾個孩子都在長身子,李氏雖然守制,卻也是隔三差五地做些葷食讓孩子們耍些牙祭,點心更是不斷。文箐與文簡只放開了吃,尤其是文簡,如今臉兒又慢慢長圓了,十分可愛。
陳媽是誰?自是從文箐地小動作中看出些不對了。“小姐,但凡你有事瞞着我,便是湊在我面前這般。現下定然是有事,你不說,陳媽也擔心得厲害,你說了,興許陳媽也能爲你想個法子。”
文箐被她點破,仍是不鬆口,只道自己都能應付得了,又道有長房伯母在,她同母親向來親厚,自是照顧有加。
陳媽聽了這話,心不安,長房的手再長,有自己的兒女要照顧,哪能把文箐姐弟當親生兒女一般替她費盡思量。”小姐,今日我便隨着你過去服侍你,如今你身邊連個人也沒有。”
文箐一搖頭,道:“現下去不得。我若讓你來,小姑姑那邊定然以爲我不喜小月了,難免就會有隔閡。畢竟,我要與他們過很長一段日子呢。且等搬到那宅子了,我自是請陳媽過去幫忙的。你不去,我也硬讓轎子來擡你去。”又想起來陳媽他們既要賣屋,不如現下他們便搬過去住着。
陳媽說打算賣了現下那屋子,然後另外賃屋子的。只是陳忠明日去山西,顧不得這個,倒是與阿靜住一塊,先幫着照顧阿靜,兩家也能相互有個照應。
文箐聽得也點頭。“我這裡倒也有件事,需得陳媽說與周大管家知。就是弟弟名下的那宅子,若是修一修,不知能住得住不得?花費到底多大?思量着讓周大管家幫我算上一算。若是現下不修的話,我手裡倒有錢兒,但凡有賤地要賣,我便先買上幾畝,錢在屋裡壓着,倒還真是怕長黴了。”
她最後幾句說得風趣些,不過是想讓陳媽也有幾分好心情,不要爲這些事發愁。陳媽卻是立時接嘴道:“小姐,你手頭上還是留些餘錢好了。小姐想買地,咱們今春賣了藥膏,那些錢在我手裡,我便幫你打聽打聽,置了地。”
這藥膏是她賣的,她卻當是幫文箐賣的,自不收。可文箐更不會要,見她此時說得認真,忙阻止道:“萬萬要不得。你要真給我買了地,我可是生氣了,再不來看你們了。你也曉得,我不過是錢多壓手而已,又不缺那幾畝地。那宅子左近有幾十畝地,昨日與三嬸說及,她是滿口應承了我,交由周大管家打理,收成自是直接給弟弟的,日常自是不缺錢的。”
陳媽聽得她說得各種打算,諸多事項一一皆條理分明,心知小姐比去年又長大了些,自己反而幫她尋不出甚麼好主意來了。”這春耕開始了,要不然,明日便讓李誠找一趟周大管家?”
文箐有些猶豫地道:“可是李誠家也有地,他便是去了,難免便誤了他的事。”對於李誠,文箐總是沒法像對陳管事這般給予十二分信任,多少還是拿他當外人,而把陳媽他們家真的視爲一家人。
她這態度,讓陳媽很高興。“小姐放心好了。李大哥現下身子倒是好了,又硬朗起來,又不是親自做活,地裡有他看顧着便足矣。他前兒個還說,要是小姐那邊缺個車把式,只讓李誠趕緊來服侍。”
李誠他爹是個車把式,在蘇州這地帶,船多車少,早年在周家趕過一陣子車,後來李誠長大了,李誠他爹求到周夫人跟前,討個差使,周夫人瞧他趕車倒是不錯,便讓李誠隨了周鴻。故而,李誠他爹對於兒子一直在周家,爲文箐姐弟奔波尋找,也是半點無怨言的。每每指着院子與田地道:“誠郎,你要曉得,還是周家賞你一口飯吃,纔有這屋子與地呢。你爹我辛勞一輩子,也沒掙幾個錢,倒是你跟着二爺,可是有點兒出息了。”
這些人,倒都是個個懂得”受人滴水之恩當以涌泉相報”的道理,令文箐十分動容。很想就在這麼一個小院裡,與這麼一羣人住着,慢慢經營,有閒錢,喝點兒米酒,平安度日養老。
只是,這些也只是想想而已,如今且得出了周家那大宅子,纔能有望這麼規劃。
聽到門口小月叫”小姐”,知是轎伕在催着起程了,要不天晚了,李氏那邊不放心,雖分了家,只是這出門安排還是她打點的,一再說了不能誤了時辰歸家。李氏賣文箐一個面子,文箐更不想失信。她聽到文簡也萬分不樂意,埋怨着小月,不捨地拽緊了陳媽的手。
文箐與三個女人說了些辭別的話,要出門之際,無意中瞥見廚房門口探出一個小腦袋來,一個小女孩,也沒在意,只那人見自己好似見鬼一般縮回頭去,自己移開視線,對方又好奇地探頭出來,遲遲疑疑地跨了過門坎,好似要開口叫人。這讓文箐免不得又偷眼定睛一瞧,卻是有些傻眼──
方纔的女孩,怎麼那麼像章三家的二女兒?
如是的話,那,她怎麼又會到這裡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