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撫夫人駕到,其它官員夫人陪同,比如況夫人,還有蘇州同知夫人,通判夫人等,雖說是悄悄來到,可是這排場卻也甚大。文簹被餘氏叫了回去,自是李氏想讓女兒也在巡撫夫人面前露個臉。文箐自然也只能跟着回來,鄧氏那邊也急急地尋文筠。
周忱夫人趙氏約五十歲,作爲巡撫家眷,本是不能隨任的,只是她此次卻是祭奠先母十年祭日,故此返江西,順道來探望夫君。此行來玄妙觀,卻是帶了侄孫女與孫女一道,聞聽玄妙觀聖地,欲來拜祭,其它夫人聞訊自是個個踊躍隨之。周瓏因爲方纔園中遇登徒子故而有所耽擱,便到得有些晚,一待進屋,立時成了衆人關注所在。可是她也只嬌羞的一低頭,身子盈盈下屈,給衆位夫人請了安,倒也落落大方。
李氏本不欲多介紹,只雷氏道了句:“老夫人,這是敝堂妹,先叔長史家的麼女。”,
周老夫人趙氏笑道:“周長史與左庶子大人可是學富五車,昔年便有“二蘇”之稱,令我家大人亦是好生讚歎,自是非同尋常書香門第。周長史家的千金倒是出落得十分標緻,且同我家侄孫女年若相仿,那便能談到一處。”
她這麼一說,讓李氏與雷氏心裡着實緊張。
趙氏喚了孫女瓊瑛與侄孫女蕙兒過來,吩咐同周家的還有其它官家小姐們自去遊園子。周老大人轉頭對衆命婦笑道:“我實是怕我這個侄孫女讀書成了癡兒,今次歸家,着緊了帶她出門來瞧瞧世面,觀裡桃花開得豔,且讓她好生瞧瞧這春光,莫鑽進書堆中真做了書早。”,
這話似乎是嫌侄孫女是個書癡,可多多少少無一不透露對這個侄孫女的矜誇。於是一衆女人將目光皆落在了蕙兒身上,倒真正是個二八嬌俏女,眉如遠山黛,眼似月夜星,腮上一抹紅,半是嬌羞半是喜。衆婦人自是都不甘人後地再次誇讚起兩位小姐來。
這邊廂,衆婦人唯周老夫人馬首是瞻,出得門來的那廂少女們,卻也是個個圍着這邊巡撫家兩位小姐聊天。各家小姐互道了年序,方纔曉得瓊瑛十三歲,趙蕙兒卻是十六,比周瓏略小几個月。因着周忱與周敘論及曾在翰林院任職,又是一起共編大典,算是同儕共事幾年,自是平輩,如此算來,周瓏倒是比其它人大了一輩。
瓊瑛很大方地對小自己一歲的文箮道:“咱們兩家同姓,祖輩又同朝爲官,自是姐妹相稱,倒是順口些。”
文箮這邊彆彆扭扭地客氣了一下,便順水推舟地應承下來,心中卻是警惕萬分,半點兒不敢逾矩。
趙蕙兒說話文謅謅的,真不愧”書蟲”一號,在家中是長女得父母厚愛,同家中諸男子一般做學問的,或許書讀多了些,有些兒癡,卻是個沒心機的,說話除了掉書袋,更有幾分直來直去。
文箐當時沒在意,只跟着衆人慢慢前行,心不在焉地賞花。後來才聽明白,也不知她們爲何話題扯到了女官上面來。道是年底宮裡女官又要放出來一撥人,需得有人補上。同知大人家的小姐便道:“蕙兒姐姐,你文采如此出衆,若你去宮中,那六局司正還不任你挑。”
瓊瑛道:“我表姐要是去了,哪個敢不服?我表姐才貌雙全,那些個女官,大抵是貌醜如無鹽者,不過是有幾分才學,哪裡比得上我表姐。便是宮裡那些個司正,只怕也沒哪個比得上!”她自幼養在周趙氏面前,十分得寵,又交周忱偏愛,自有幾分驕縱,卻又帶了一點兒憨氣。非常護着自家表姐,時時以表姐自豪。
文箐那時還不知道明朝有女官的存在,在她印象中,明代女人除了入選去做皇后妃嬪類,似乎只有做宮女一途,而做宮女做得最大的便是再幾十年後的萬貴妃,沒想到,明代也有女官存在。
“世間女子衆多有如河邊沙,才華出衆的想來也不少,皇宮離江南這般遠,宮中怎聞知?女官是不是從宮哦中選拔?”文箐傻傻地問。
有位官家小姐瞟她一眼道:“周家小妹妹倒是問得實在,既要選女官,自有各處鎮守中官內使聞得哪家女子有才名,便推薦去得京城,過得重重面試,方纔能進得宮去。”
一陣七嘴八舌,後文箐方纔明白箇中原委。
原來各省皆有鎮守太監,但凡宮中缺女官,便由民間選出,江南女子素有才華者多,歷次蘇杭等地舉薦得也多,女官也不是非得少女,婦女也可。舉凡十五歲以上,十九歲以下良家少女,還有三十歲以上,四十歲以下無夫者,能讀書寫字譜曉算術,具才華有品行,在鄉間有得名聲,皆可能被密訪推薦至京任備選。一待有缺,經由了面試,便進得宮去。內官六尚局,六局內各色女官達二百多人,近三百人數,卻也各有職等,從五品到七品不一。做女官,雖不如妃嬪一般榮寵,卻是到得年限卻能被放出來,又有那做得好的,自是會祿及家人。
這些說得幾句,衆人皆嫌有些乏味。因爲巡先家兩位小姐有所才學,此次陪同的其它官家小姐自也是讀過書識得字的,免不了就提議賞花賞花,既有賞字,也需得吟些詩詞。
前邊人在這般提議,一干人等自是附和。只周瓏心有餘悸,走在最後頭,而文箐不想應付官家小姐,生怕得罪了人,所以也不想出風頭,陪了她一起,綴在人後。
她二人這廂躲着避着,可偏偏瓊瑛聽得祖父誇讚周家小姐是今年幼聰慧的,所思所想連成人都有所不及的,心中便有了些小心思,想探個究竟。不經意裡目光就往周家的幾位小姐這邊瞟,瞟得文箮與文筠極不自在,文箮誠惶誠恐,生怕得罪了人。瓊瑛與蕙兒仔細打理後,只是周家其它幾位,比如文簹文筠還有文笒文箮,她瞧在眼裡,也不以爲意,着意瞧了瞧文箐,見她與周瓏走得十分近,便也多看了幾眼周瓏,與表姐說了幾句悄悄話。
瓊瑛停下腳步,問文箐:“我聽祖父贊過你,蘇州亦有人提及你竟是兩次被人捉了去,卻從柺子手裡逃出來,甚是厲害。”
文箐自是謙虛地應付着,卻也有人打聽起她如何逃出來,嘴中自是誇讚其膽氣非凡。同知家的小姐不陰不陽地道:“且得問妹妹,若好好在家中,那柺子還會上得門來?”
這話十足地挑釁。文箮要出頭,周瓏卻拉了她,文箐只當沒聽見,不迴應。
有小姐與同知小姐走得頗近的,瞧着文箐,不冷不熱地道:“如此說來,妹妹想來讀過許多書,這般年紀卻是恁地急智多端。”
文箐愣了一下,見她模樣,不象在故意發難,謹慎地道:“與家中姐妹一般,不過是讀者百家姓千字文,先母教得些女四書,未讀完。家遇不幸……”
趙蕙兒輕描淡寫地誇她了不得,尋思着自己在她這個年紀,似乎也是開始讀這些書,可那是家中請了專門的先生與兄弟們一起教的,而周家這個小姐卻是家母所教,想來並不如自己。
其他小姐沒想到她竟也沒謙虛,只是她說出來的卻也是讓其它人吃了一驚,同知大人家的小姐不服氣地道:“倒也無甚特別,只是你家中諸姐妹都習得?”
文簹這時再也沒憋住,在一旁道:“我未學得姐姐那般多,不過是剛習字千字文……我家大姐女四書倒是都讀了……可是論及算術,我家幾個姐妹加起來也不如我四姐,她可是……”在這個時候,也就她膽子大,還敢挺身而出,生怕自家姐妹被人看輕了。
文箮拉了一下她的手,讓她莫同外人較真。文簹閉嘴,但心中略有不服氣。
方纔回答文箐有關於女官的那位小姐便道:“宮中女官可不止是要習得女四書,更要會得四書,大學論語中庸那些個,便是男子也不能說念得好呢……”
這已經是明顯有打壓的意思了。文箐不過是好奇一問,卻不想讓人以爲自己要去做女官,辯解不得。她知道自己沒了父親與祖父,如今與官場上這些人有來往,不過是託伯祖父蔭庇,但也不能給周家丟了臉面。笑道:“姐姐說得甚是。女官想來那也是女中狀元才能作得,我輩有自知之明,不過習得一些毛皮罷了,如今在衆姐妹面前說將出來,倒是讓各位姐姐們見笑了。”
瓊瑛生怕起誤會,忙道:“菁妹妹,倒也真正厲害。還是這般小呢,卻已讀了這麼多書。只姐姐我卻枉度了好幾歲光陰……”
雖是話題就此打住,可是一干女子,到底是起了較鬥之意。
文箐見這般情狀,便不着痕跡地又落下來幾步,以期與巡撫大人家兩位小姐隔開點距離,免得引起其它家小姐的猜忌。玄妙觀桃園大,修得幾個亭子,衆小姐且行且說,有小道姑引路,到得園中一處假山邊上的大亭子內,此時亭中圍上了半明的輕紗,又有丫環點了檀香,將亭中木圍欄處都放置了軟墊,再奉得香茗,果子,人多事兒辦理卻是利落。
既然是比詩書文采,衆家小姐便競相吟詩,大多都是撿古人的詩詞,也只有趙蕙兒自己做得一首,不論好壞,衆人交口稱讚,文箐不會作詩,她只往最邊上坐,偏偏方纔的同知小姐這時又找上她來,要她也吟一首詠桃花的詩。
文箐不知自己哪裡得罪了她,總是她推了自己出來,似乎存心要自己出醜一般。難道是因瓊瑛的那句話?還是女官的問題引起?只是做人不能一味地縮頭縮尾,便道:“小妹真個不會做詩,且拾前人牙慧。‘問餘何意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閒。桃花流水宣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
瓊瑛笑道:“妹妹還真是過謙,便是這般心境,又有幾人能做到?此詩甚好,非人間,可不就是這聖地麼?”
她這麼一說,同知小姐便也縮了回去。只是,周瓏也被人問到,她自是說不會,文笒道:“怎的不會,最簡單不過的便是:‘桃花夭夭,灼灼其華。’”,她一出口,便被某人笑了。
文箐方要解圍,周瓏卻突然吟出一句詩來:“對不住,實是肚內無才學,做不出詩來,勉強記得一句前人詩,斗膽加以撰改以應景:吳地佳人映春風,桃花滿陌千里紅。”
文箐一直以爲這個小姑姑不過是略識得些字,平素真沒注意這些,自己去她屋也不過兩三次,倒是她來文箐屋裡多,不曾見得她有看書,可見,自己並不曾看得清此人。一時欣喜一時驚奇。她記得原句是“吳興才人怨春風”,若真是周瓏此時用這句,自有幾分諷刺問道,可她一改,卻真個應景了。
趙蕙兒聽得這名,卻是認真瞧了周瓏兩眼,眼中有所興味。
有一小姐便嫌周瓏這麼一改,有損古韻。瓊瑛道:“我聞得祖父也說及過,先時有樑韻,後纔有唐韻,唐韻本來就與今韻不同,時人皆以今韻而詠,更別提江南聲韻本就多,咱們又不似男子,非得習舉業,不過是個樂趣,能平仄對上便足矣。”
同知家的小姐或許知周瓏是庶出的,輕蔑地看了一眼,便拍趙蕙兒的馬屁。趙蕙兒嫌同知家的小姐與自己並未到知己那一步,卻偏偏要與自己還有表妹套交情,便忍不住刁難起她來:“姐姐可曉得,‘柳州羅池廟碑’中的‘家有新宅涉有新船’究竟爲‘步有新船’還是‘涉有新船’?”
這純粹是學術問題了。可見趙蕙兒真個如趙氏所言,書讀得甚多。文菁根本就不知這是甚麼句子,她是第一回聽到,連“步”與“涉”究竟是哪兩個字都沒搞明白,果然真逢上鑽研學問的人面前,她這那點兒皮毛便露餡了,成了個癡傻。上次在新安遇秀才,真個是僥倖。
同知家的小姐羞窘,道了句:“這個,只怕那些考場出來的舉子也不知了。我們這些人,也不過識得幾個字罷了,哪裡通曉得這些。還是姐姐高才。”她這般說話,就有些自掌耳光之意,方纔還道周瓏的詩改得不雅。
趙蕙兒免不了便有些失意,無人與自己談論學問,沒人比肩,甚是落寞,有一種對牛彈琴之感。
周瓏卻是柔聲道:“唐有賈島推敲之典故,今有趙小姐步涉之論,小姐確是才高八斗,今在座諸位小姐豔羨。僅是羅池廟碑,不習帖之人,想來見得的人亦少。如此,可見趙小姐定是學貫古今。瓏虛度歲月,忝爲長,略認得字,私以爲:前人亦有說古本上有錯,‘涉’當爲‘步’,自是‘步’通‘埠’之故。只是作‘涉’而言,亦不爲過,《詩?北風?氓》中有一句:‘匏有苦葉,濟有深涉。’故此,涉即爲渡口。家宅有新屋,渡口或埠頭有新船,兩者皆說得過去。”
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她這番話,文簹聽得半生不懂,文菁聽懂了七八分,但是她怎麼也不敢相信,這是平時在人前少言寡語的周瓏?自己與她相處兩月有餘,卻是不曉得她竟是通詩書?這讓大吃大驚:深藏不露。
注:關於“涉”與“步”確實是古人也有過爭議,宋時認爲那古本中有“涉”爲錯字,當爲“步”,歐陽修也認爲以“步”爲準。此典故得來,爲宋人陳長房筆記《步裡客談》。只是個人理解涉、步皆可。一文錢所感,如有誤,請文史專業的加以斧正,權作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