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爲在室女子,突然偷聽得男人們談論婚嫁貞節一事,周瓏與蕙兒自是面紅耳赤。周瓏有些不好意思地對小月道:“這裡哪裡請來的先生,怎的不說書論道,竟說起閨房一事來了?”
小月從守信那裡聽得只言詞組,此時道:“小姐,這就是現下出名的許秀才啊,吳地才子呢。”
周瓏瞧一眼蕙兒,見她羞答答地也不翻書了,便問她可瞧中哪些書,自己便去知會四哥。
蕙兒道:“這院中還有男客,咱們且快回後院吧。”
周瓏對小月道:“你快去樓下望風,且瞧好了,樓下無男客,我們立馬回後院去。”
然後,幾人尖着耳朵,也沒聽到樓下再有方纔激烈地討論聲,小月也沒上樓來。周瓏心不在焉地陪着蕙兒選書,發現她多是選的詩書類。蕙兒選了三四本,走到案前,才發現桌上正有未完稿,顯然此稿正作文,題爲《女與回也孰愈》。蕙兒一愣,覷得周瓏正翻書,便似是隨意地坐了下來,瞟了幾眼該文。
周瓏一邊翻書,一邊聆聽樓下動靜,未嘗多久,似乎便聽得文筵送客聲,小月進來道那先生終於走了,老太爺與大少爺也走了,她趕緊放下書來,那邊蕙兒盈盈起身道:“好了?”
周瓏點一下頭,見蕙兒帶着一絲笑意在嘴角,顯然已忘了方纔關於守貞的話題,約略放心些,見她最上端拿的是一本杜工部詩集,便道:“趙小姐可喜歡杜拾遺之詩?”
蕙兒點了下頭,笑道:“甚是喜歡,他的詩往往虛字不僅是作柱,更是能讓詩活了起來,很是有趣。”
周瓏想了一想,道:“確實是如此。且他的詩,又時有‘自’、‘相’、‘共’等字相對應,你這一說,我倒是想起來了。‘山花相映發,水鳥自孤飛。’”
蕙兒亦是十分認同,很自然地接道:“‘百鳥各相命,孤雲無自心。’”
另一個又接:“暗飛螢自照,水宿鳥相呼。”
這二人邊行邊道,且到書樓院門口時,周瓏笑道:“自去自來堂上燕,相親相近水上鷗。”
蕙兒莞爾,因爲追得緊,沒來得及反思,隨口吟道:“俱飛峽蝶元相逐,並蒂芙蓉本自雙。”
小月結結巴巴地道了句:“老,老太爺,大,大少,爺……”
周瓏一愣,見文筵正陪着周敘往院裡走呢。周敘方纔正與文筵說道:“倒也未嘗全無可取者,只是作題未免不夠大方,非朝廷之臣,失了大器,有如婦道人家,未免落了下乘。若是教家中女子,倒也可擔當……”卻聽得女子在吟詩,見得周瓏從書院裡出來,已是訝異,再見得這旁邊陌生女子,亦是一愣。
周瓏趕緊躬身行禮“大伯父”,慌忙做了介紹。上着淺藍印花交領褙子的蕙兒,此時自是彤雲如霞漸染滿頰,煙視媚行,怯生生地躬身行了禮請了安。文筵一見別家的小姐,招呼了一聲,只將眼睛轉向旁處,不敢多瞧半眼,生怕與禮不合,有失君子行徑。
周敘仍如往常一般和顏悅色對周瓏道:“既是貴客,需得好生招待,萬勿失禮。”又慈祥地對蕙兒道:“早有耳聞,巡撫大人宅中有兩才女,方纔的詩句,倒是精通杜工部詩詞,果真是巾幗不讓鬚眉。”又略說了兩句客氣話,將方纔相逢之尷尬化爲無。
二女隨了丫環既去,文筵仍有幾分靦腆,方纔蕙兒那半句詩,“並蒂芙蓉本自雙”恰就入了耳,帶臉上紅雲漸去。方纔繼續接了祖父的話題,欣喜地道:“祖父的意思,是要將那許先生聘來教家中姐妹?”
周敘微頷頭,瞧着那三層樓高的書樓,道:“人道我周家書香門第,守着萬卷藏書,若是家中女子大字不識幾個,說出去自是貽笑天下。如今你同叔既想興書塾,不如此事一併交與他打理。”
另有一由,便是那日他見得李氏與鄧氏竟這些許財物而大聲爭執於堂前,相互攻許,實非知書達禮之人,如若家中諸女子皆如此,豈不是失了婦道?
文筵很是高興。見祖父今日亦有幾分喜悅,便大膽地道:“其他姐妹若是曉得此事,定是高興不已。如此一來,我再不用苦作老師了。”
周敘撫須道:“難得你不好爲人師,也算是有自知之明瞭。”
文筵謙虛地道:“是啊,先時自以爲是,如今年漸長,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作學問,作的不僅是詩書禮樂,更有人情世故。家中便是箐妹一問,足以讓我無從答疑。現下簡弟也越問越刁鑽……既要來個先生,且讓這等煩惱愁了先生去。”
周敘見得孫兒雖爲諸子弟中最爲年長者,眼見要去考取生員,卻仍是稚氣未脫,作爲長兄不失忠厚,顧念堂兄弟手足,甚是難得。此時見他說到爲兄之難處,一尋得先生,便好似擺脫一個大麻煩一般,也不禁失笑,道:“文簡所提問,如何刁鑽法?”
文筵這才發覺自己在祖父面前有所得意忘形了,畢竟那是自己與弟弟妹妹們的一些日常討論,難道也一一說與祖父聽?免不得有些支支吾吾起來。
周敘含笑道:“怎麼?那題竟是難倒了咱們的文曲星不成?”他對長孫期望頗高,是以也時常加以指點一二。
文筵猶猶豫豫地擇詞道:“便是說到二十四孝郭巨埋子之典故。俗話說:虎毒不尚食子。郭巨孝母而欲活埋子,有失人倫……”
周敘聞言,面帶訝色,道:“文簡小小年紀,如何會懂得這個?”
文筵老實交代道:“是文簡問四妹,什麼是二十四孝。四妹正好翻書,便與他約略說得一些故事後,卻是與我討論一二,提及了此典故。”
當時文箐原話是:爲人孝順父母,乃是天倫不可奪。唯有郭巨,爲表孝節,卻是活埋親生子嗣。如此可見,光有孝悌,全無人倫血脈之心,相較而言虎毒不食子,此人自是連禽獸亦不如。如此之人,焉能作爲二十四孝之樣例?天下人若學其言行,打着孝順父母之旗幟,行不義之事,豈不是世無王法剛紀倫常?
周敘聽完這些話,漠然,半晌方道:“文箐之言,倒也在理。你又是如何說及?”
文筵苦着臉道:“ 笴弟當時亦在,便詰問道:如若郭母餓死,豈不也是一條人命?”
周敘張耳靜聽下文。
“沒想到,四妹卻又言稱:郭巨不過是沽名釣譽之徒,陷兄弟妻子母親於不仁不義,而全自己名聲……”
文箐當時苦笑道:“大哥,郭家並非一貧如洗,本來有家業,爲何把家業全數分於兩個弟弟,自己卻是光徒四壁,還非要讓老母跟着自己忍飢挨餓?如爲老母着想,真個孝順,在分家時,他自己想自食其力,不沾前人恩澤,那也該爲其母留出一分已瞻養晚年。豈不知,他無養家之力,卻偏偏做出此樣舉措來,他在外人眼裡,倒是對兄弟照顧有加,對母親至情至孝,博得孝名賢名在外。難道他家兄弟知曉他要埋兒,以省幼兒那一口飲食來飽老母,竟不聞不問?分家產時,推讓財產分毫不取,便已是陷其兄弟於惡名──外人看來,必是他家兄弟霸佔家產,不盡孝道,不敬兄長,不關愛侄兒。他家老母若是知曉孫兒竟被活埋,有豈能咽得下飯,誰家堂上長輩,知此事後,尚能獨活?諸上種種,郭巨之舉,實是陷其兄弟於不義,害其母親不知情之無仁無愛,陷其妻弒子,與畜生何異?
文筵當時在一旁,聽得啞口無言。
文笴不服氣地道:“這是書上所言,自是無措。”
文箐道:“孟子有云:盡信書,不如無書。孔聖人,周遊列國,收衆徒,後人看蒐羅,摘其精要,方得立書傳世,也非其所言皆一一載於冊。故而,讀萬卷書,不如行千里路。”
文笴當時窘迫地反詰道:“四妹,你行得千里路,可又當何是?”
文箐直視他目光,道:“三哥,小妹自是慚愧不已。只因行千里路,不如閱人無數。故,我人情世故不如大伯母十之一二,所感所識自不能望伯祖父之項背。”
此時文筵一五一十地說與祖父聽,周敘聞言,只覺這番話比今日那許秀才所言更是攝人心魄。”你四妹所思,實非凡人論也。此等話,莫要將說出去。”
文筵生怕祖父不悅,便道:“孫兒聽得這話,只覺十分在理,亦辯不過,便詰問道若她是郭巨,又待如何?四妹道:郭巨是不事經營,只在名聲,不通實務,積貧罷了。但凡世間男女,莫要汲汲爲名,只需精心耕耘田地,或是用心謀劃營得半間鋪面,掙得些家業,便是生活用計再不消發愁,又豈會埋子。”
人生在世,雖非全然爲名或爲利,只是若是半點不顧忌名聲,焉能自處?
周敘長嘆一聲,道:“她最後這幾句卻是說得過於簡單,若是人人如她所言,世間焉有逃民饑民?一遇戰禍瘟病,餓烰遍野,有錢又奈何?昔年戰亂,人人危之,棄家不顧只爲逃命,幸而如今是盛世安寧。人命不同,不能一概而論。”
文筵略點了個頭,文籤當時也提到這一點,文箐卻道:“有錢總比無錢好。有錢人家自備有餘糧,便是逃命亦有下人驅了車馬,一路有錢打發:無錢者只能忍飢挨餓搶一口飯吃,瞧着他人吃好穿暖。雖兩者皆爲逃命,前者有錢傍身心裡有個安妥,後者如無舵之舟隨浪而轉。這高下立判,焉能說一般無二?”
先時大家都被她長篇大論震昏了,此時也沒去細想她所答並非所問。文筵研墨之時,方纔想起,四妹對於文籤的回答,並沒有說她若是貧寒之人,又待如何?尋思來,自是四妹也一時之間未曾有個好答案,便故意混淆了過去。不禁暗道:四妹好生狡詐,竟把兄弟幾人皆矇混了去。
文筵又同周敘提了文簡也湊趣,竟纏着自己說朱壽昌”棄官尋母”之故事,文箐在一旁聽得,卻道”大哥,其庶母已再嫁,爲何他還尋來?此事既是爲二十四孝稱道,是否便是生育之恩,不可不報?”
彼時文筵點了點頭,擡頭卻見堂妹面有悽色而不語。方纔醒悟,堂妹這是爲徐姨娘抱不平了。
周敘復嘆氣道:“先前諸事,唯此事難辦。豈不知你鴻叔在世時,年少輕狂,得罪朝中重臣而不知。偏是前年事發之時,恰是‘革官妓’之始,又有三楊亦在京師因‘血色羅裙翻酒污’一事記恨爲妓者。朝中諸人聞妓色變,彼時我四處求告亦無門。能保全你鴻叔名聲,未曾削爲庶民,已屬不易。”只是這些事,哪裡能說與文箐聽?
文筵聽得“血色羅裙翻酒污”,他在京中亦有所聞。說起來,此事爲前兩年在京城傳出來的一個笑話。京城有一妓名齊雅秀,性極巧慧。一日命佐酒,衆人戲道:“你能使三閣老笑乎?”妓對答:“這有何難,只待我一入,即能令其笑。”進見,楊問:“何來遲?”妓答:“看書。”又問:“何書?”對答:“《烈女傳》。”三閣老大笑曰:“母狗無禮!”妓答:“若我是母狗,各位便是公猴。”因公猴諧音“公侯”,一時京中大傳。
周敘有自己的不得已,非爲袖手旁觀。爲此事,連自己升遷也耽擱了,在下人弄丟了龜公證辭後,不得已,僞了一休書,方纔保得周鴻名聲。
爲此,周敘周復兄弟二人鬧了個不和,周復鬱悶返家,沒想到中途舊疾發作,患病至家,未幾便去世。周敘後悔不堪,可在周家名聲與徐氏之間二選一,他終究還是選了保全侄兒名聲,保全侄兒官職爲重,誰會料到,周鴻未至京,卻中途而亡?
聖旨已下,周敘無力迴天。這兩年,時常追憶往昔,想當年會試,明明榜上爲弟弟周復爲榜眼,位更自己之上,卻因爲自己排行居上,於是太宗便止賜其探花,自己卻奪了弟弟的榜眼。偏那時周復一笑道:“哥哥,今朝不論是探花還是榜眼,皆是落於我周家,何分你我?更遑論咱們本是兄弟手足。”
早年家貧,周復逼於無奈,一時娶妻富家,不想到得朝上,引人作爲笑柄,周復那時雖鬱鬱寡歡,卻仍是平順謙和待人。到得王府選長史,太子選侍讀,這時他再次退了出來,讓位與哥哥周敘。
點點滴滴,周敘只覺欠弟弟頗多。周覆在世時,十分喜愛文箐,待得文簡出生,更是歡喜異常,只道從此富貴榮華再不思,且辭官歸家盡享天倫之樂。哪想到,才歸家未幾,卻是周鴻事發,周復急病而終。
周敘瞧着文筵,道:“再過得一月,祖父需返京,你爲家中長孫,留待蘇州,既爲你求得名師,且專心求學,來年能中生員也莫驕縱,或是未中,只需潛心再鑽研,他日終會有所成。家中各兄弟姐妹之間,也需得多加照顧,文簡姐弟失估,唯有你最爲長兄,多加體貼,”
文筵唯唯諾諾,一一稱是。
隔日,周敘爲衆女子請得一位先生來家中教習一事,便傳了開來。文箐很吃驚,因爲此前家中竟沒有傳半點消息。只有小月將那日偷聽來的《嫁說》,扯了幾句她能懂的說與文箐聽。
文箐瞧向周瓏:“如此說來,這許先生倒也不是個迂腐至極的老秀才?嚇我一跳,寧願是個老學究,也勝過繁文縟禮的道教先生。”
周瓏偷笑,道:“長房伯母那邊,今日放話來,道是如今文箮文笒再過兩三年也要成年呢。”
文箐一挑眉道:“那又待如何?”
周瓏斂了笑,正顏道:“便是請女先生來上門教導爲婦之德,想來你也逃不過。”
文箐想了一想,道:“這是好事,我怎會埋怨。該學的我自是要學會了才行。伯祖母說得也有理,總不能在人前失了禮。今日與這些官家小姐聚ㄧ起,總是小心翼翼,唯恐行差踏差,被人將說出去,丟人現眼。”
周瓏打趣她道:“不知前日裡聽聞得文箮說要剝麻,是哪個苦着臉額哦。”
文箐嘿嘿地傻笑道:“剝麻傷手嘛。餘娘子說,剝得多了,整個手都染成赭色了。半夜裡伸出來,那多嚇人啊。”
不過,想想日後到了沈家,這些也是家務事,一年至少兩三次刮麻,此時不學,哪能行?更有紡麻績紗織帳,諸般活計,須得一一學來。
文箐最安心的一件事,是周敘在上任前,終於爲文筵選定一先生,同時也爲文簡擇了一個好的啓蒙老師。這讓文箐心存感激之情。文簡已經六歲了,按前世來說,也該入小學了,可是他老隨自己東學一點西學一點不成章法,翻一本書,偶爾同他扯一兩句,這種放羊式的教學方法其實不利於孩子養成一個良好的學習習慣,文箐還一度發愁弟弟沒個正規先生指點,如今倒是好了。文簡隨了文笈文籌一同入學,又在家中,倒也不會生出其它是非來,也有助於兄弟之間培養感情。
文箐從來沒想到,這中間卻是文筵出了很大力,纔會讓周敘那邊更瞭解自己與弟弟的性情。而這次蘭花宴,周家因爲待客非常周到,不僅是從賞花方面,更是從飲食方面,簡而精,讓周趙氏連同其它官夫人交口稱讚。瓊瑛姐妹倆此次周家一行,也是十分滿意。
文箐只是覺得周敘時常來書房與周同談話,更經常地叫了弟弟過去問一些事,有時又喚自己過去,問得一些話來,頗有些深意。文箐先時只是淺淺而答,漸漸也放開心思,道盡自己認識,倒是十分得周敘另眼相看。
周瓏與文箐在周家地位,水漲船高。除了鄧氏的眼紅,太姨娘劉氏暗中臉色如有人掘了其祖墳一般外,唯有一人,愁不可言,那就是方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