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箐是滿頭汗水從驚嚇中醒過來的,她又做惡夢了。
起身,着衣,點燈,然後坐到桌前,研墨,寫字。
每當心緒不寧,想要找個人傾訴時,她就這般靜靜地寫啊寫啊。
一個人揹負多重,心中壓了多少秘密,全說不得,積得越多,越想釋放,越想有個人能讓自己依靠。可是,瞧瞧身邊所有人,都無法讓自己將心事說出來。
嘉禾在外頭站了會兒,終究還是敲了門。“小姐,嘉禾陪你一會兒?”更深露重,寒意襲人,說這話時,她似乎打了個哆嗦。
文箐心中嘆口氣,知她性子很是倔強,或是不開門,只怕她會等到燈來纔會離開。不得已,起身給她開了門:“我無事,你勿要擔心。”
說是這麼說,可她眉間那股輕愁卻是展露無遺,嘉禾只到櫃子裡去找了件斗篷,給她披上,瞧一眼桌上,小姐已寫得半張紙,不敢細看,低頭只趕緊拾起墨來,慢慢研磨。
文箐卻將那半張紙湊到燈下,點燃,燒於盂中。就着另一張新紙,記起了菜譜。
嘉禾雖說經文簡慢慢教認得幾個字,可是要想認全小姐所寫,卻是很難。文箐但凡自己用英文或簡體字記錄下來的內容,嘉禾也根本認不得。文箐用英文記錄的是前世的點滴,她怕時間長了,自己忘了,在某個半清醒不清醒的時刻,她總抱有一種期望:自己能回到二十一世紀去。可是每當睜眼時,她仍在古代,這種失落,日復一日,能返回去的希望越來越渺茫。
她嘆口氣,嘉禾研墨的手便一顫,小聲地問道:“小姐,再多睡會兒吧?”
文箐一搖頭,道:“你困了便在我這屋裡歇着。我想些事兒。”
事實上,有很多事兒她得思考,比如糧食。原本以爲蓋屋是簡單的事,以前常德那房子她就去了一次,其餘全是陳管事日夜守在那裡,現下,陽澄湖這宅子正兒八經地蓋起來,才知是一項很費糧食的事。她找李氏討要糧食,李氏開始不情不願地給了她一百五十石穀子。
蓋房子是力氣活,這些人很是能吃,一頓一人少則半升,多則一升米,一日兩頓主食二十個人就消耗了這三四十升,一石穀子也就吃不了兩天。
待到秋收之時工地一度兒停工,秋收過後,文箐也沒同李氏開口,卻是與文簹在屋裡聊天時,不小心“說漏了嘴”,道是要去外頭買米,要不然,宅子沒法建了。
文簹說:“咱們家這麼多地,還賣米呢,做甚要去外頭買?”
這些話轉眼間便傳到她姆媽李氏耳裡,終究是又送了二百石新糧到陽澄湖。可是,李氏卻也道了句:“這又是牛啊馬啊的,都是能吃的,穀子予你,也能做些糠麩。”對於這些,文箐其實更想要的是麥麩,好在是陽澄湖那邊的地裡也能產些。這一來,勉強能堅持到明年。
文箐原本在心裡說了大話,不想靠文簡名下的產業自己也能將日子過下去。可是要想過得好一些,面對現實,她終究又不得不在李氏眼皮底下算計這些。連她自己都鄙薄自己:話說得太滿。以前總瞧不過李氏與鄧氏相互算計,或者算計自己,其實自己又何曾不是一到困難之時,便開始盤算着如何從李氏手裡討要自己原先“看不上”的產業所得?這個世界上,焉能有不求人之處?
嘉禾問文箐:“那宅子爲甚麼不一口氣建好?”
文箐道:“祖父孝期未過,我焉能讓新屋上樑、暖房?”
陳媽也曾一度不解地道:“小姐,這宅子,莫若緩一兩年再建?”
文箐卻堅持一定要在當年建,除卻着急搬離周宅獲得自己想要的自由以外,更是因爲在當年建,便要錢糧,第一年能從李氏手頭上將文簡名下的要過來些,第二年也好說;否則一旦第一年第二年讓李氏收在她手上,日後自己再想伸手討要就更難,降非文簡長大成人那天。另一個,用文簡名下的錢建了這宅子,日後自己所賺的便再也不用在李氏與周騰眼中過目了,他們亦不清楚自己經營所得。
不能說文箐小心眼,這般算計,實在是逼於無奈,限於年紀小,在周家就有一百條理由壓着她出不了頭。
文箐寫了會兒字,心緒平靜了些,放下筆來,對嘉禾道:“過兩日是三嬸生日,我尋個藉口上街去。你也好久未曾去瞧你哥了。”
事實上,是因爲她從沈家一事上,覺得極需要找人手來幫忙打理營生,縱是自己有千萬個想法,沒有合適的人幫着自己,也是枉然。周德全年齡大了,身子並不時下分康健,如今只忙着建宅子,已經有些力不從心了,幸而陳媽在一旁幫着管得一些事。陳管事又去了北地,李誠在杭州幫着三舅姆。
文箐想再立營生,沒人,施展不開拳腳。周德全得她吩咐,覓了兩個人,想讓她親自定奪。可她卻不能在周宅中見客,因爲但凡見客,必然是逃不過李氏的耳目。
嘉禾聽得小姐這般體帖自己,感激地點了點頭,然後開始收拾筆墨。聽到小姐道:“現下,好生歇息吧。”
周德全找來的人,其中一個是在周家幹過,正是當年在周復手下捲款而逃的那個小管事的一個近親,原先也管着周家一個鋪子。劉太姨娘遷怒於他,立時便讓周騰遣了這人。這人好生冤枉,只是受親戚連累,沒想到,出了周家門,旁人也不僱他,恰又逢次年他家田地所產不多,現下生活有些困頓。
陳媽與周德全本是不想這人,奈何這人竟是一個低聲下氣地求情,將家中人事說得悽慘無比,只道自己安分守己,純粹是受他人連累。陳媽先時也有過被爲周夫人承擔貪墨一事,故而心生同情。
文箐聽得介紹這人境況後,頗有些爲難,不過陳媽既開口替他求情,便道:“見一見倒也無妨。”可是與之對話,談及買賣,那人倒也不含糊,就在文箐想要說聘他時,卻聽得他感激的話中,拍了文箐馬屁,卻是有半句抱怨三叔周騰,感自身時乖命舛,話中有不滿之意。立時讓文箐一愣,卡在嗓子眼的那名“就你了”,便吞了下去,改爲:“事關重大,我還需得與三叔三嬸商議,再定奪。”
一個人心地純樸與否,在於他不挑撥是非。文箐想到了周夫人當時說的,莫在人後言他人是非,下人萬勿用那心懷不滿之人。她亦認爲這人既是記恨於周家,自己要用他,他又在背後說三叔三嬸壞話,焉知不會傳到三叔三嬸耳裡,到時周騰那廂怎會不怪罪自己頭上?更可況,周騰遣了的人,文箐再僱,已是十分不妥。於是,也不管先前陳媽說這家人是否可憐得緊,只硬下心腸來做了個決定。
另一人則是江家鋪子的一箇中年管事,姓褚。因江家上回闊白三梭布未能交差之故,這管事被江家責爲辦事不力,遣了出來。文箐非常關注江家動向,立時不動聲色地問了褚管事一些事,比如從他嘴裡曉得:江家放債是初春借糧一石,秋收需收回一石八斗;外面有放債的狠一點的是借一石還兩石。放一文錢再收八分;放一百貫鈔再收九十貫。
江家果然是放高利貸。文箐聽在耳裡,記在心上。問得褚管事家中境況,又問些雜七雜八地考究其頭腦,發現這人果如周德全所言,算帳很是快,頭腦清醒,若真攬爲己用,倒是個人才。
可是她終歸有些不放心,於是與周德全合計了一番,方纔下定決定,聘了褚管事。
先時,她與陳媽說聘兩個管事要給沈家用,可江家與沈家不對付,這褚管事是從江家過來的,只怕三舅姆有所忌諱,自己要推了他過去,只怕三舅姆或有許勉強,用起來人不會那麼暢快。
可是,人才難得,更何況在當時,要尋一個既會識字又會算數的懂點兒營生的人?
華嫣那邊寫過來的信裡,倒時說了些高興的事。比如楊婆子在鋪子裡管着營生,時常跑大戶人家裡,鋪子裡生意明顯比去年要好得多。沈吳氏誇讚文箐沒看錯人。冬日來臨,年前大多人會買布,生意或許會更旺一些。
似乎都是好消息,嘉禾問文箐:“小姐,今年咱們還幫香玉膏嗎?”
文箐點了下頭,道:“且做些,卻是不能賣了。也就咱們自己或親戚們用一些罷。”
說到這裡,便又是到了買茶油。文箐突然記起了一樁事,那就是:去歲與趙獵戶提及的:今年本要派陳管事去走一趟,看看那片茶果,煉茶油一事。
陳忠不在,文箐又不能完全將此事交付於新聘的褚管事,最後合計了一下,與三舅姆沈吳氏那邊寫了信,在九月底,着了李褚兩位一道,去黃山下找趙獵戶榨茶油。
這,是不是一條新的營生之道?只能看來日結果。
這一章壓縮了,怕大家不愛看,將中間如何考量褚管事的細節全砍了,此章算是過渡吧。
下一章預告:新宅落成。
下一週開始,應該是在新宅新生活了。